(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更不能指望短期内收急功、收近功
1.去产能不是简单关停并转,系统性解决问题难度不小。
产能过剩是当前供给结构扭曲的突出表现。据不完全统计,国内最具代表性的五大行业——粗钢、电解铝、水泥、平板玻璃和造船,2014年的产能利用率分别为70%、72%、73%、68%和50%,总体产能过剩1/3。按照政府要求,去产能要创新发展一批,重组整合一批、清理退出一批,是一项难度系数不容小视的系统工程。
去产能首先是妥善安置下岗职工和再就业。这一轮去产能涉及多少下岗职工?官方统计,钢铁和煤炭两个行业约计180万人,如果加上黑色和有色金属矿采选、造纸、纸品业等产能严重过剩行业,下岗总数一定远超180万人。当前经济持续下行,就业扩张弹性并不太大,中央政府提出城镇登记失业4.5%的目标,本来就是一个绷得很紧、难度很大的任务,[19]再陡然增加更大规模的就业人群,让大量下岗职工能在比较宽裕的就业环境中再就业,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2016年中央财政拿出1000亿元安置资金,力度不小,但同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国企减员增效的大规模职工下岗相比,现在的法治环境和职工维权意识、职工下岗安置成本、社会就业结构等因素,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安置难度要大得多,问题要复杂得多,尤其是当下社会收入差别扩大,贫富分化严重,稍有疏失就有引发社会群体事件的风险。[20]
去产能的第二个问题,是政府的管理难度。上世纪90年代的企业破产关闭,由于企业和银行产权结构比较单一,政府能够更多采取行政化手段解决问题,例如破产关闭主要涉及国有独资企业,企业负债基本来自国有独资银行,企业产权即使是抵押给银行的资产,如果企业破产,银行也要放弃优先受偿权,变现后必须首先安置下岗职工,最终损失由国家财政承担,办法就是成立四大国有资产管理公司,按账面原值收购银行剥离的企业不良贷款或坏账。现在情况大变,国有独资企业不多,必须压减的过剩产能,很多都在产权、股权结构复杂的国有企业中,几个大的国有商业银行虽然由国家控股,但大都在国内外上市,接受国际通行管理规则,中小银行的股权结构多元化已是常态。由此,无论是清算企业减压产能的成本账,还是选择合理的财政渠道或是市场化方式,或是分清各类市场主体的债务责任,都需要有新的思路。各级政府准备好了吗?
去产能的第三个问题,是银行风险及其规避反映。由于国有商业银行和国有企业的“血缘关系”,在很多方面,二者已长期形成荣辱相倚的密切关系。在政府显性信用和隐性信用的支持下,金融、信贷资源大量集中于各类国有企业,包括很多低效企业,甚至僵尸企业。一旦这类企业大面积破产,很容易因债务膨胀、坏账剧增而引发银行风险,包括政府管理的信用风险。为了规避这种风险,很多银行宁肯放宽还贷期限,甚至继续扩大发放贷款额度,让应破产企业延续生存,给去产能大大地打一个折扣。
2.产业创新发展只能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以制造业为例。
中国经济创新发展,是一个大课题,涉及很多行业、领域,我认为最重要、最关键的部门是制造业。改革开放后经济起飞,GDP总量翻了70多倍,制造业贡献了最多的产值和就业,长期是第一大产值部门和第一大就业部门,是GDP持续快速增长的第一强大推动力。[21]目前中国制造业产值和产量位居全球第一,据2014年估算分别约占20%,增加值约占33%,按照国际标准工业分类,中国在22个大类产品中7个大类第一。与此同时,中国制造业产业技术水平低,绝大部分关键核心技术和高端装备依赖进口,仅每年用于进口芯片的外汇就超过了2100亿美元,产品大都处于全球制造业价值链中低端。现在,中国制造业受到两头夹击——产业高端被美、欧、日垄断,产业低端被后发国家抢断流失,维持现状很难,走变革创新之路,是唯一合理的发展选择。
国内制造业怎样创新发展?有两个思路,社会聚焦度很高。
第一是总体思路——信息技术同制造业深度融合,即通过物联网进行全行业、多产业和市场供求联动,实现生产自动化、个性化、弹性化和自我优化。2012年《德国工业4.0》最先提出这个发展思路,引起广泛反响,我们也很快发布了《中国制造2025 》。应该看到,这个具有革命意义的新的生产方式,作为完整形态,目前还是没有摆脱理论性假设,还在局部性实验阶段,德国政府就明确提出《德国工业4.0》是一个“尝试性实验”。
《中国制造2025》是一个大布局、大思路,目标宏大,图谋深远,但面临发展问题很多、很复杂,最大难题就卡在体制机制上,现在还几乎无解。中国不缺少制造业发展的硬件要素:有位居世界前列的网商与互联网企业群,有资金实力雄厚的银行金融业,有数量庞大的社会民间资本、有一批在很多领域研发能力优佳的高校及科研机构,有基础宽实并已有部分领先发展的制造业,但是,怎么把它们有机配置和组合起来呢?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很好的办法——体制机制的办法。美国的办法是依靠市场金融机制,主要是倚赖完善的风险投资体制,作为创新发展的孵化和引导;德国的办法还是社会市场经济模式,即市场调节加政府规划和政府推动。中国怎么办?如果没有体制机制上的大变革、大进步,中国制造2025不可能真正推开,用这个革命性的过程改造制造业,是短时间可以完成的功业吗?
第二个聚焦思路,是机器人的发展。很多人认为,机器人是我国制造业创新的一个突破口,是最有发展潜能的未来新型行业,前景不可限量,有人甚至认为中国有希望成为未来全球机器人行业的领先国家。这种预期研判,同现实情况形成很大反差。据统计,目前国内机器人企业有800多家,99%是传统机器人——即高端一点的机械设备。我国是全球工业和服务业机器人的最大市场,中高端机器人大量购自国外企业,国产机器人企业处于边缘化和低端化。目前,国内很多地方都热衷搞机器人产业园,大量筹措投资上马,大量重复建设,根本不考虑供求关系,很多还处在概念阶段。这样的搞法,很可能又会走到光伏产业的发展老路上去。应该看到,在一个较长时期里,我国机器人行业还不是一个大量产出的行业,而是一个需要在基础研究方面大量投入的行业,也是一个需要在政府指导下进行市场资源整合的行业,希望在未来而不是现在。
3.改变高端消费内冷外热,涉及到许多深层结构性问题。
提出供给侧改革的必要性,目下有一个非常生动的反证性案例,就是高端消费“内冷外热”。2014年我国奢侈品消费1000多亿美元,76%是境外购买行为,2015年境外消费总额高达1.1万亿元人民币,占消费零售总额约4个百分点。[22]对此有人提出,应努力提高国内消费品质量即供给水平,把大量居民消费和购买力留在国内,改变蜂拥而上抢购日本马桶盖的不正常现象,转化为拉动经济增长的强大力量。这个建议很有吸引力,看起来是个好选择,但实际把问题看简单了。出现高端消费“内冷外热”成因很复杂,从表面看,有购买成本、价格差别、税收差异、汇率变化等原因,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可能还有更深层和更复杂的问题。
我国很多行业的产品质量不高,有一个关键问题——人力资本和就业结构的矛盾,简单讲,就是新的经济发展阶段缺乏新的适应性劳动力人群。改革开放初期,制造业、房地产和基本建设大规模上马,劳动力市场需要大量普工、粗工,农民工的源源不断供给完全适应。随着发展水平提高,劳动力需求结构发生变化,无论是传统产业更新换代还是新产业的发展,都需要大量具有高素质的中高级技术工人,即高级蓝领人群。现在国内劳动力市场的缺口非常之大,据初步统计,目前中国产业工人7000万,高级蓝领人群比例只有5%,2025年产业工人将达到1亿,缺口可能在3500万左右。相比之下,德国高级蓝领人群的比例是40%。如此扭曲的人力资本和就业结构,是国内产品质量问题之源。没有高质量的劳动力人群,没有可以大量生产出这个高质量劳动力人群的体制,首先是教育体制,一个国家产品质量的整体大幅提高,是没有希望的。高端消费“内冷外热”的状况,还会长期继续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