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色阐明马克思,需要尽可能发掘其思想精髓
要成功地推介马克思主义,不仅需要正确的立场和科学的方法,还需要真正理解马克思的理论成就,抓住其思想精髓。不为流行观念所左右,不被各种偏见所主宰,更不为个人的好恶所把持,紧紧把握住马克思的一贯思想,是海尔布隆纳能够在这方面出彩的原因。
第一,把唯物辩证法视为马克思的哲学世界观,并与形式逻辑和实证科学相区别,是海尔布隆纳思想极为卓越的地方。他作为出生和生活在实证主义、经验主义绝对盛行的美国的学者,能够努力排除这一思想环境对于辩证法的偏见,用一种类似启蒙的方式,努力展示马克思这一哲学世界观的深刻内涵和可贵之处,实属不易。
尽管海尔布隆纳对于唯物辩证法也有若干模糊之处,但他从存在的本质、对立统一、质变过程、自然辩证法同社会辩证法的联系和区别、辩证概念的形成及其运动等方面去解释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确实抓住了主要的问题。难能可贵的是,他坚持把“矛盾”作为唯物辩证法的核心思想加以解释,用它来表明事物“就其最本质的存在而言,它是由互不相容的力量暂时共存和不断解决形成的”(〔美〕海尔布隆纳:《马克思主义:赞成与反对》,马林梅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年,第17页。)。他看出了人们否定矛盾的思想原因,就是用“静止的形式逻辑”观点看待矛盾,将其视为同时肯定或否定静态事物的存在,视为对同一静止事物两个相反命题的肯定或否定。“这很容易将辩证法的运用贬低为违反常识和意义的混乱,但是那不是矛盾作为一种联系的世界观具有的意义。”(〔美〕海尔布隆纳:《马克思主义:赞成与反对》,马林梅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年,第22页。)海尔布隆纳明确指出矛盾不是形式逻辑意义上的“对立”,而是现实关系意义上的对立。例如“主人”逻辑意义上的对立是“非主人”,而社会关系上的对立才是“奴仆”,但正是这些现实联系构成了动态的世界历史,形成了事物的本质存在和意义。
海尔布隆纳指出人们否定辩证法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用实证科学的标准去衡量辩证法,“这类社会科学家并不关注本质,确实,他们也不了解这个词”(〔美〕海尔布隆纳:《马克思主义:赞成与反对》,马林梅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年,第29页。)。实证科学所说的规律,不过是统计学意义上的概率和趋势,而不是包含了必然性的本质意义上的规律。“相反,辩证的观察者试图通过深入考察社会带给我们的系统性扭曲,找到真正的本质(不只是规律性),如矛盾关系。”因此,他在该书极其有限的篇幅中还多处专门花费文字,纠正了以“反本质主义”而著称的卡尔·波普否定辩证法的一些观点,指明不仅不能用形式逻辑,也不能用实证科学的眼光去解释辩证法。对于唯物辩证法的这种肯定,不仅睿智,而且有胆识,确实值得浅薄地否定唯物辩证法的人们警醒。
第二,用历史唯物主义取代辩证唯物主义,就无法区分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和经济史观、生产史观的界限,这是海尔布隆纳对于马克思主义研究者最为重要的警示。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的伟大发现,但海尔布隆纳敏锐地发现,对于这一崭新历史观的理解,不能脱离辩证唯物主义这一哲学世界观。否则,用实证主义、经验主义理解历史唯物主义,最终必然陷入经济史观和生产史观。
当马克思把人们的历史创造活动奠立在物质资料的生产和再生产这一基础之上时,确实产生了是否会把历史简化为经济决定论的问题。海尔布隆纳特别强调不要从实体性的单一概念上理解生产方式、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而要从关系、联系、系统和过程的方面去理解。“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都不是狭义的经济概念。”“马克思称之为生产力,指的是物质生产的方式,包括人口、技能、艺术、技术和人工制品等。另一个构成部分是生产关系,它在持续的生产活动中同样重要。它指的是指导生产力并分配产品的社会安排。”(〔美〕海尔布隆纳:《马克思主义:赞成与反对》,马林梅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年,第42页。)既然生产力表现了人和自然的全面关系,那么显然,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就不能没有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
从直观的唯物主义观点看,亚当·斯密关于历史四个“阶段”理论,即狩猎阶段、游牧阶段、定居农耕阶段和商业社会阶段,就是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运用,而实际上,这种划分只是对历史的一种表象的描述,根本说明不了历史的真实过程。要解决历史过程的物质生产活动这一基础和历史发展推动力量之间的内在联系,必须用辩证唯物主义。“这就是为什么尽管马克思本人从来没有用过‘辩证唯物主义’这样的说法,但马克思主义的史学研究仍被冠以此名的原因。”〖JP〗(〔美〕海尔布隆纳:《马克思主义:赞成与反对》,马林梅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年,第45页。)〖JP2〗今天确实有人借口马克思没有使用过辩证唯物主义而对此加以否定,但实际上,通过否定辩证唯物主义,孤立地宣传历史唯物主义,就可以把唯物史观引导到实践史观,从而引向唯心史观,这才是时下一些人的真正用心。
第三,把阶级斗争和异化作为阶级社会矛盾对立统一的两种表现,共同构成推动历史发展的两大主题,体现了海尔布隆纳试图综合各种对立观点的研究特色。异化与唯物史观是马克思主义重大理论争论之一,大多数争论的参与者将两者对立起来,形成了阶级斗争和人道主义两个不同的理论立场。海尔布隆纳却独树一帜,力图将两者统一起来。需要指出的是,他并非随意将两者捏合在一起,而是依据了他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去加以整合。
他认为两者的统一是用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观察历史的必然结论。“阶级斗争的思想与辩证观是联系在一起的,因为它解释了所有生产方式中存在的一大矛盾。”“阶级斗争这种内在性质是辩证法赋予历史的主要理论见解,它能使我们看到,阶级斗争植根于生产方式的结构性特征中,而且,无论是隐藏的,还是公开的,辩证法关注的似乎是所有生产方式中这样或那样的阶级权益。”(〔美〕海尔布隆纳:《马克思主义:赞成与反对》,马林梅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年,第46页。)异化也是历史发展辩证主题的一种表现,“这是另一个充满矛盾的过程,与阶级斗争有关,但独立于阶级斗争,我们能够从马克思所称的‘异化’的人类特殊状态中发现它的身影”(〔美〕海尔布隆纳:《马克思主义:赞成与反对》,马林梅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年,第47页。)。异化是一种社会心理和人性的畸变状态,它不仅没有随着人类物质进步而得到改善,反而在资本主义制度中得到了最完整的体现。因此,“异化主题和阶级斗争主题有许多明显的相似之处和交叉联系。两者都是辩证的过程,阶级斗争是由生产模式的运作所造成的矛盾,异化是由物质进步过程所造成的矛盾。但是,最引人瞩目的还是两者的一大相似点:它们都展现了卓越的推动力”(〔美〕海尔布隆纳:《马克思主义:赞成与反对》,马林梅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年,第49页。)。
海尔布隆纳上述的解释在多大程度上符合马克思的本意,读者可以在阅读中自己做出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把阶级斗争和异化作为历史的主题加以统一是可取的,把消灭阶级斗争和消除异化作为马克思主义令人向往的历史期待也是卓越的。这较之今天那些铺天盖地、连篇累牍的鼓吹只有资本主义制度才“符合人的天性”,资本主义制度是人类不可逾越的制度构架,是“历史的终结”的喧嚣,是多么明亮、持久、具有穿透力和不可抗拒的理性之光。当然,把异化归因于物质进步缺乏说服力,对于马克思而言,研究异化问题的前提是区分“对象化”和“异化”。对象化体现了生产力的水平,其进步和提高也意味着人的自主能力的提升,因而绝不是异化的根源;而异化则是资本主义生产的社会化过程,个人在资本、货币和商品所编织的物化关系中,由于丧失自我而产生的社会心态和情绪,因而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一种特殊表现方式。脱离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去谈论异化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