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节过后我第一次从梦中哭醒,眼角还流着泪水。我习惯性地寻找母亲的身影,却是枉然。今天恰是95岁老母亲离去的第一百天。她那浅紫色的衣衫还随意地披挂在沙发上,玄关旁斜靠的拐杖、茶几上安放的眼镜,仿佛都在静静诉说着离别的悲伤。
走进屋前的院落,母亲生前在花盆里栽种的植物们还在忘我地生长着,在自己的生命周期中无惧地轮回。种苦菜、挖苦菜、做苦菜似乎是母亲的最爱,她生前打理着院落里的一片小小菜地,也种有苦菜,享受春耕秋收的充实,品位苦菜的苦尽甘来,无论多少山珍海味,也比不上自己亲手耕耘的收获,更何况,这是她年轻时记忆里的味道。她说,人不能忘本。
我顺手拔起几把苦菜,拿盆装好洗净,切成一段一段,装盘备用,又煮上了一锅清水。家里安静得可怕,有暖气我却仍能感觉到阵阵寒意。就像五十年前那次大年初一的夜晚,我和母亲深夜在山东拾荒要饭时感受到的彻骨寒风。那时母亲带着口袋,我端着碗,我们嘶扯着嗓子一家家推开院门喊:行行好,给口吃的吧!全面爆发文化大革命的中国,经济和政治环境都十分糟糕,我所在的山东博兴也未能幸免,黄河支渠决口,村庄和农田被淹,一片汪洋,十之八九的农田减产甚至绝收,天灾频发再加上人祸,活下去已经是唯一的诉求。年幼的我还不懂尊严为何物,只知道这是母亲能够养活我们一家子的唯一方式。很多善良的人开门看到我母亲衣衫褴褛,我端碗的小手冻得通红皴裂,就会转身进屋给拿一小口干粮,或者给碗里盛些家里的剩饭剩菜。每遇此景母亲就会双手合十千恩万谢,也会敲一下我的头,说:吾儿,要记得这家人!这是提醒我要感恩的意思。
我摸摸头,好像感受到了五十年前母亲的教诲。一下一下,撞击在我的心间。
我拿出玉米面粉兑了少许冷水,细细搅拌均匀,一如母亲般仔细。她虽然自贫穷的家庭中生长,却很体面,自有行走坐卧的体面,也有拾掇惜物的体面,更有种精神上的体面。她说,一粥一饭当珍惜,也要来自正途。彼时我跟小伙伴做游戏赢了,把战利品——一只西瓜抱回了家,还没来得及炫耀,就被母亲吊起来胖揍了一顿,她以为那只西瓜是从别人的瓜田里摘来的。再穷都不可以偷,没有受过教育的母亲秉持着最朴素的善恶价值观,就像是一种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权衡利弊的本能,这种精神上的高贵和正直感染到我,让我即使身处逆境和不顺,也有挺直脊梁的勇气和自信。
锅里水开了,我将搅拌好的玉米面粉倒进锅里,再加入之前备用的苦菜,静静看着面和菜的翻滚融合,仔细观察着苦菜翻滚中颜色的变化,煮苦菜粥要注意火候,不够会夹生,火太大了会粘稠,苦菜也会稀烂。每次把握不住分寸,都有母亲从旁提醒。在我小时候,她像是永远知道,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直到那一次,我长大了,承受住了失控的她。那次逃荒,我们住在野外的小山洞中,母亲从一厂区宿舍的工人那里要回来了几块人家啃过但还残留肉星的骨头,想给我尝尝肉味,却被窜入的狗叼得七零八落散落一地。为安抚自责的母亲,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骨头就啃。不料这一幕,却让母亲再也绷不住眼泪嚎啕大哭。那一瞬间,我反而冷静了下来,第一次决绝而坚定地表示,我不要再去要饭了,我要去读书。从此命运的方向盘从她的手中,移交到了我的手中。心痛与泪水交织的那刻,似乎让我明白了,我长大了,并且足够强大,能够承载人生的一切,尽管我才只有八岁,我的童年自那时便已结束了。以后,母亲,一切由我来吧。
稍煮片刻,金黄的面汤和着青色的苦菜荡漾,清香扑面而来。我加入了一点点盐,拿来母亲常用的碗,盛了一碗苦菜粥。入口微苦,稍后有余甘。但我却再也绷不住情绪,大口吞咽,眼泪如雨落下。(作者:李孟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