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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转译”:黄庭坚的“理语”诗

阅读黄庭坚的《山谷集》,我们会发现从元祐后期到南迁黔南、戎州期间,山谷诗的创作呈现出一种以经典为诗料进行说理的倾向。“诗料”源自书本或是现实,表现在作法上就是“用事”或者“直写”。两者相反相成,不可偏废。用事过度则易因饾饤而使主旨晦昧、意脉破碎,目击直书则易使诗歌滑易,直白少味。北宋诗坛的苏、黄二家,苏诗时有后一种弊端,黄诗则倾向于前一类。金代王若虚《滹南诗话》批评黄诗“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准以此评,首当其冲的便是山谷的这一类“理语”诗。

其中大部分是从经子典籍中择取蕴含义理的词句、事类,将之缀入五六七言的形式里,借以阐说儒家立身行事为学之道。这类作品每多格言警句。但若就传统标准来看,往往会如王若虚所言,事象多而碎,不够浑成。如《颐轩诗》其一:“金石不随波,松竹知岁寒。冥此芸芸境,回向自心观。”其六:“泾流不浊渭,种桃无李实。养心去尘缘,光明生虚室。”金石、松竹、泾渭、桃李等事物并无必然现实关联,意象支离琐碎,无法使读者感知到一个完整的视觉画面。但严肃的道德说教需要的是清晰的理路,在审美性上不必苛求,况且山谷在此前及此后也并非没有情、景、事、理完美融合的作品。就此二诗而论,诗人要揭明的是须认明心源,以为本知,对于外界尘俗的缁染要坚决摒除之。而前一诗是从内在的持守出发而论;后一首讲清心寡欲、分别诸尘缘,是从对外的角度而论的。二诗结构相近,都是前两句用事类喻理,后两句劝诫;主旨一致,而在立意上互为补充,实在是一组精妙的格言诗。

黄庭坚的心性论哲学体系就是由这类诗作来阐释和演绎的。山谷有他独特的一套见解,所论既共同指向一个中心,又能互为补充说明。比如他在一诗中说:“喜与嗔同本,嗔时喜自俱。”于另一诗里又说:“狙公倒七芋,勿用嗔喜对。”这两处用的都是《庄子·齐物论》中“狙公赋芋,朝三暮四”的故事,但强调的侧重点有异,前者阐其理,后者明其用。我们读这两句,像是获览了山谷本人的读《庄子》的札记或曰笺释,道理简单却深刻,是原书所未载的。

对于这类诗作,王若虚认为它“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叶梦得也批评道“何用事此死声活气语也”,我们对二人意见不敢苟同。譬如上文所分析的两句,展示出的就是山谷经历了宦海风波、体验了人生沉浮之后,所练就的一种顺逆之境交现于前而喜怒之形不现于色的姿态,这是他忠厚乐易、笃行仁义的最佳注脚。此类看似枯燥的理语,背后是山谷亲身的经历与随之不断深刻着的体会。比如他在戎州时劝勉黄斌老清心寡欲、慎于食色的几句:“外物攻伐人,钟鼓作声气。待渠弓箭尽,我自味无味。”这让我们想到黄氏在青年时代任叶尉时发表的那番言论:“夫不塞不流,不止不行,此物之情也。故极道狭邪游冶之乐、江湖契阔之愁,至萧然疲役,不可支持,乃反之以正云。”(《再和元礼春怀十首序》)可见他对黄斌老的劝诫,依据的是自身生活经验。我们读着山谷诗集中这类朴素的理语,不难怀想他隐藏在诗句背后的阅历和感慨。

黄庭坚并未任由他理语诗中的这种“朴素”发展下去。首先,这类作品并未成为他创作的主流。比如他作六首《颐轩诗》的同时,也有《寺斋睡起二首》《记梦》那样或疏俊、或绮丽的作品。根据我们上文提到的一些理语诗可以看出,他的这类诗作多属于劝勉后进的酬赠类,正需要经典中这类精警的格言来作“诗料”,但也并非径直搬来。如上所举,“金石”“松柏”的谓语是“不随”“不知”,这就使冷冰冰的外物被赋予了主观的价值判断,具有了高尚的人格。并且山谷理语诗的写作,愈到后来愈注重其艺术性,而非热衷于讲习性理之学的士人们那些枯燥、槎枒、浅露的说理韵语可比。

山谷的这类诗作集中出现在元祐后期至谪居黔、戎的数年间,此段时间恰与他的“废诗期”相合。这几年由于诸多不可避免的外部因素,他的生活处境甚为艰难,尤其是遭贬以后。若将与他经历相近的苏轼兄弟的书写谪居生活的诗作拿来比较,就会发现,他创作中这种纯作理语、不涉及日常琐碎的书写倾向还是比较突出的。那么我们如何来认识和评价他这类作品的意义?

首先,他此时的生活状态并非溪山松风之间的高士,而是“已为黔中老农耳”。他一方面“杖藜草履,林下与老农渔父游”,一方面也接受地方官员的府会酒筵邀约。虽经历丰富,诗歌创作却暂停下来。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琐屑杂事,山谷并非不关心,而是根据所要表达的内容进行了文体选择,以其他文体记日常,以诗歌讲道德。比如填词忆念远在万里外的家人,作书与人谈论日常柴米、养生之道等。并且他的这些“理语”并非与生活细事无关,反倒正是源于日常、有为而发的,比如上文提到劝诫黄斌老的那两句“外物攻伐人,钟鼓作声气”,以及“宴安衽席间,蛟鳄垂涎地”,用的是《左传》中“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的语典,讲的是关乎日用的常理。

值得关注的是部分作品诗题与序言的关系。例如《颐轩诗》以短小的六首绝句罗列出修身养德的格言,却以数百字的小序从内、外两方面引证论说“尽性”乃颐养之要诀。若将诗序中丰富而形象的故事化入诗作中,理、事结合,夹叙夹议,或许诗歌的面貌会有所不同。黄氏有意将那些形象可感的、宜作为“肌理”的事类抽取出来,而把诗作浓缩为纯任理语、铿然有声的道德格言。山谷在《次韵杨明叔四首》前的诗序里说:“文章者,道之器也,言者,行之枝叶也。故次韵作四诗报之,耕礼义之田而深其耒。”在山谷心目中,这一类创作也应属于道德履践的范畴,应当高明严肃而切于实用。迁谪期间集中出现的纯作理语的格言诗,正是万里投荒、潜伏林泉的黄庭坚约己修身、持守本心的宣言。他谪居黔南,尝作书与秦观共勉道:“古之人不得躬行于高明之势,则心亨于寂寞之宅;功名之途不能使万夫举首,则言行之实必能与日月争光。”(《与太虚书》)后因避嫌徙居戎州,在生存境况最艰难的时候又寄书友人,重申此理:“古之人不从流俗之波,自放于深山穷谷,非为山川之美与不交世事无忧患而已,盖欲深明己事,关百圣而不愧,质鬼神而无疑,故于彼有所不愿耳。”(《答王子厚书》)他书信中所说“己事”,也就是融摄三家、关乎本体的心性之学。并且,他的这套理论认为心性修养不仅要验之行事,且须发为文章。故而在他的格言诗中,“文”与“行”常常是结合在一起的:“文章瑞世惊人,学行刳心润身。”“行要争光日月,诗须皆可弦歌。”既重视道德心性,同时并未像理学家那样忽视诗文创作;并且为了“道”的更为明晰深刻,愈发追求“器”的高妙精美。譬如此处征引的两句六言诗,前一例刻意用了个生硬的“刳”字,读来令人骇愕,但也因此反收精警动人之效。后一例打破六言诗惯常二字一顿的呆板句式,转用古文句法,于拗折之中现出铿锵之致。

黄庭坚不认同“熙宁、元丰间大儒”的空谈性命之学,因为其远离日用人伦而显得空虚;同时也反对“后生玩华藻,照影空没世”的矜诩文辞风习,因为那多半是不能够直指本心的绮语浪言。他在迁谪期间所作的这类理语诗,既有切于日用的观照,也能摒弃浮华直造其理,但又保持并发挥了诗歌应具的艺术性。这类作品既是他忠厚坚毅品节的自然流露和艺术演绎,又是对所历所感的沉潜和反思。山谷此后诗作中,无论是对日常中事情物理的摹写发挥,还是对重大朝事政局变动的议论评价,都是以这类理语诗所参与建构的心性之学为根基的。

(作者:赵旭,系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光明日报》( 2025年07月07日 13版)

[责任编辑:钟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