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数智时代为社会科学研究提供更有力的工具与手段,也对其研究能力和实践应用提出更高的要求。解决“人理与物理的价值对齐”这一社会科学数智化研究的基本问题,需从底层逻辑框架与知识体系建构切入。一方面,要综合运用科技与人文的深度融合和虚实交融的技术手段,立足破解数智化技术应用于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现实困境和迫切需求,阐述人理与物理内涵及认知上的异同;另一方面,要综合运用多学科理论知识与研究方法,全面剖析矛盾根源,多方位(维度)深入探讨人理与物理的价值对齐要点,进一步确立社会科学研究中人本主体地位,探寻切实可行的科技与人文协同的研究范式、发展策略和实践路径。
【关键词】价值对齐 数智化 社会科学研究 人本主体性 底层逻辑
【中图分类号】TP399/C1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5.12.007
【作者简介】王国成,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计算社会科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导,中国社会科学院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为博弈论、数量经济理论与方法、行为与实验经济学。主要著作有《收入差距演变的动因与机理:行为分析与微观模拟视角》《行为-制度-增长:基于博弈模型的分析框架及应用》等。
引言
当今之世,人类社会发展正处于深度调整变革的关键历史时期,全球呈现多维交汇融合的显著特征(马克斯・韦伯,2018;托马斯・库恩,2012)。一方面,随着全球化的持续推进,世界范围内的思想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且愈发深入,多种思潮相互碰撞激荡,为人类文明发展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而与此相伴的是诸多严峻挑战和不确定性激增,不同文化理念的激烈冲突、价值观分歧加剧等问题纷至沓来,亟待妥善应对。另一方面,前沿科技加速迭代,数字化和智能化(人工智能)等技术依托海量数据的汇聚整合以及强大算力算法的深度应用异军突起,以迅猛之势进入各个行业领域。科技与人文两股力量汇流、两轮协同运载,推动人类社会进入一个新的数智时代。
然而,在数智技术(数字化与智能化有机结合)迅猛发展的进程中,也潜藏着一系列不容忽视的深层次矛盾,最根本的是源起于人理与物理[1]之间的斥合张力。所谓“人理”,着眼于人的情感、意识、伦理以及文化等贯穿于人类社会活动始终的人文要素和赋予生活以意义与温度的内在机理,追求人的价值实现;而“物理”则聚焦自然界事物存在演变在技术层面的客观规律、数据逻辑以及工具理性等,追求效能最大化与精准可信。当数智技术深度融入各个领域时,人理与物理二者在理论与实践中的差异性协调和矛盾冲突的缓解等难题逐渐凸显,这成为科技与人文发展共同面对的基础性课题。如人工智能辅助医疗、智能交通规划和人工智能辅助教育等,都非常重视人工智能通用技术与垂直纵深应用领域人文特性的有机融合(J. Abernethy et al., 2024;王国成,2023)。生成式人工智能大模型等所展现出的强大物理效能,既是技术自身的突破跃升,也得益于人理的演进和深化,透过冲击看本质,其正在为社会整体进步注入澎湃动力。已有的相关研究,主要是从技术视角探讨价值对齐,即主要探讨如何确保人工智能系统或其他复杂技术系统在设计和运行过程中,其行为与人类价值观或社会共识保持一致,以避免对人类造成负面影响。而只有在底层逻辑和最基础层面上,多方位动态地达成人理与物理的价值对齐,才能更好地借助物理方法揭示由异质的自主个体引致群体非常规涌现之类社会现象的内在生成机理,这也是在促进物理的进展。从人理与物理并行的眼光看待现实困境,由价值虚无、价值中立和价值嵌入到价值对齐,在双重需求演进之间寻求动态平衡,涉及数智化的发展方向和人文社会科学的转型升级,是当下与社会发展相应的学理支撑研究的薄弱环节,也是亟待攻克的本质问题和关键命题(J. Ji et al., 2023)。
值此历史发展的关键时点,如何运用科学的理论与方法,精准阐释人理与物理之间相互依赖、相互促进的内在关联,促使二者能够既依循各自的发展轨迹,充分施展独特优势,又紧密协同、形成合力,共同推动人类社会的持续繁荣全面发展,成为摆在学界与业界面前的一道时代难题(李爱华等,2023)。从战略眼光深入探究如何通过价值对齐突破技术工具对人类的潜在束缚,切实捍卫人类在社会发展进程中的主体性地位,更是重中之重。这不仅关系当下社会民众生活质量的切实保障与稳步提升,更关乎人类未来长远发展的走向与前景。
有鉴于此,本文立足人本,锚定科技进步渗透人文演进、社会科学数智化研究的现实困境,聚焦“人理与物理的价值对齐”这一基本问题,综合运用多学科理论知识与研究方法进行多方位(维度)深入探讨,全面剖析矛盾根源,进一步确立社会科学研究中的人本主体地位,探寻切实可行的科技与人文协同融合发展策略和实践路径,以期助力人类在迅猛发展的数智时代精准把握航向,主宰自身命运,书写未来更加壮丽的华章(李爱华等,2023;王国成,2023)。
人理与物理研究对象的底层逻辑和知识体系
物有物理,人有情理,在广袤无垠的人类智慧苍穹中,促进知识生产的各类“学科”和科学家,无一不是执着探寻世界万物“根本问题”的载体和先锋。回溯人类知识演进轨迹,每一项知识结晶的孕育与成长,皆发轫于对那些基础性、关键性问题的深度叩问(陈凡,2024)。
在对每一根本问题的深度挖掘进程中,基于探究层次的殊异、侧重方向的多样,衍生出各式各样的具体学科,与此同时,孕育出两种基础性的叙事范式。其一聚焦对外在世界的客观感知与精准陈述,此即“科学叙事方式”,其核心要义在于揭示物质世界的内在规律,展现自然现象背后的本质逻辑,即聚焦挖掘物质世界根本规律、凝聚成智慧硕果的物理;其二专注于对人类内在精神世界的细腻表达与尽情抒发,即“人文叙事方式”,重点关切人类自身蕴含的价值追求、情感体验以及意义探寻,即追寻人类自身世界的根本道理,经淬炼总结形成的人理。这两种叙事范式和知识体系,源于人类所面临的两大类不同对象。确切而言,作为地球上独具智慧的物种,人类若期望实现持久的存续与繁荣发展,必须妥善处理人类与自然、人类自身交互两大关键关系,这要求人们不断反思:作为一个群体,人类应如何实现内部的和谐融洽,塑造健全且富有凝聚力的兼具个体与社会属性的人格。
人类历史既是一部在物理力量精心雕琢下持续演进的传奇史诗,更是一部人类自我约束、砥砺奋进的精神华章。回顾往昔,以“理性”为核心驱动力的自然科学,赋予人类改造自然的伟力,终结中世纪神学笼罩下的文明停滞状态,也使人理的探索逐渐摒弃漫无标准的思辨,转而向自然科学的范式靠拢,力图为未来人类社会的昌盛注入动力。一时人们将“科学化”奉为圭臬,视物理学为典范,以数学为得力工具,臆想社会科学中同样隐匿着如同牛顿力学中“万有引力”那般恒定、独立于人类意志之外的客观规律(马克斯・韦伯,2018)。在这一设想下,一切社会生活现象皆被视作该规律的外在呈现,研究者如同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既能超脱客体干扰、又不扰动客体的自然运行,一心试图挖掘出类似自然科学般纯粹客观的规律,使人理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开启了向物理探寻模式趋同的进程。
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人们惊觉各类以追求绝对客观为终极目标的人理研究,逐渐陷入泥沼,困境重重。从理论上讲,对于物理的探寻,只要技术工具足够先进,人类便能以近乎绝对客观的姿态介入其中,既不会扰动研究对象的自然运行,自身亦不会受到研究对象的干扰,如此得出的结论往往具备高度的可移植性与可验证性。从基底逻辑上反观人理的追问之路,研究根植于人及人类行为,而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既具有自然属性,也被深刻的社会规定性所烙印,且始终处于动态发展之中。人性的深邃复杂从根本上决定了人理研究无法完全效仿物理研究那般“置身事外”;再者,人具有主观能动性和无限的可塑性,人理难以凭借简单的数理逻辑或统计手段进行精准度量。这些与生俱来的“弱势短板”,注定人理研究无法企及物理研究的绝对客观性,也难以收获如物理规律般确凿无疑的定论。更为关键的是,人理追问自始至终都被赋予了专属人类的深刻意义,哪怕是对物理的探索,看似人类在探究客观物质世界的纯粹关系时能够秉持价值中立,实则也暗含着“物理对人类究竟有何意义”的价值预设。而一旦将这种天然的意义预设投射到对人及其行为的研究中,研究者极易在无意识间放大或缩小某些个人偏好关注的要素,从这一角度而言,人理研究曾一度推崇的价值中立更像是遥不可及的“空中楼阁”(卡尔·G・亨普尔,2012)。
从本体论层面由物质构成到人类意义循序深入剖析,物理聚焦物质的本质存在形态,致力于揭示宇宙中物质的基本构成要素与最根本的性质特征;人理则是将探究目光投向人类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维度,深入思考人的本质以及人类社会和文化的本质属性,还涉及对社会和文化实体本质的深入探讨。与物理单纯依靠实证研究不同,人理对这些问题的探究,不仅运用实证研究手段,更融入对人类意识、观念以及文化传统等诸多主观因素的综合考量,力求从多角度洞察人类社会的内在机理。
从认识论层面看人理与物理的认识论分野,它们具有实证推理与反思诠释的不同知识建构路径。物理的认识路径主要依托科学实验与数学推理这两大支柱;而人理的认识更多诉诸反思、内省与诠释这三种途径,更多是在不同观点与立场之间开展平等对话与交流,以谋求一种更合理、更贴合人类社会现实的理解,推动人理知识在交流碰撞中不断进化。
从价值论层面来看,物理中立性与人类主导的人理价值核心地位处于价值天平两端:物理本身在价值论上相对中立,其主要职责是描述客观世界“是怎样”的客观事实,而非对“应该怎样”作出主观论断;人理在价值论层面占据核心地位,直接关乎什么是善、恶,什么是公正、不公正等价值判断的关键问题;一个社会所倡导的主流价值观,如诚信、友爱等,皆是人理在价值论层面的生动体现,能为社会的和谐稳定与发展注入精神动力。
进一步探究人理与物理的适用疆界会发现,存在着复杂社会下的精准适配与现实状况之间的权衡:人理与物理应用场景的覆盖筛选和适应性的现实权衡大相径庭。人类行为与社会现象受文化、历史、心理等众多因素的交互影响,基础层面的模糊致使后继难以完全按照或借鉴物理中的研究范式、方法及简单的线性因果关系来解释,应用方式和适用范围自然也不同。某种程度上,对于人理而言,创造契合真理施展的条件,或许远比单纯追寻真理的定义更为关键与紧迫,这需要我们充分考虑社会现实与人文关怀。
值得深刻警醒的是,当人们热衷于模仿“物理”构建所谓“客观的”人理,过度依赖“数字”而非“故事”去揭开社会的神秘面纱,习惯性地运用“规则”去约束身处不同境遇中的鲜活个体时,必须冷静反思:这样的人理预设偏好,究竟是引领研究者更加贴近对人类自身的深度理解,还是渐行渐远?其最终结果,到底是解放了人性,还是在无形之中给人类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锁?无论是物理,还是人理,其终极使命都应是解放人类,助力人类冲破重重束缚,向光明自由的未来世界奔赴,而非沦为禁锢灵魂的枷锁,让人类在徘徊迷茫中失去方向。为便于对比理解,本文在相对意义上将物理与人理较有代表性的特征属性概括简缩(见表1)。
由此可见,人理与物理作为两类截然不同的研究对象与知识体系,各自具有独特的内涵、研究方法与价值取向。在未来的学术探索与社会发展进程中,应充分认识到它们的差异与互补性,摒弃简单的模仿或割裂,让二者相互交融、协同发展,共同为人类社会的持续进步贡献力量,推动人类迈向更加美好的未来。
筑牢人类社会活动中主体性准则的地位根基
在当今时代,数智化浪潮方兴未艾,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工智能已然成为驱动社会变革的关键力量,正深度渗透和嵌入人类活动的各个领域。然而,作为社会活动的核心准则的人类主体性,也正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亟须我们以深邃的哲学眼光,深度解构“人理”与“物理”的内在逻辑关联,从而筑牢人类的主体地位根基;而要想真正实现人工智能健康发展中的价值对齐,也必须确立人的主体地位和人本的标杆作用。
物理与人理维度下的人类主体性准则。从“物理”维度审视,人工智能凭借大数据、超强算力和精密高效算法,拥有了信息处理与决策辅助的能力。广泛收纳来自社交媒体、电商平台、交通网络以及生物医疗等不同领域多源多态、异质异构的海量数据,运用复杂且高效的运算程序挖掘隐藏其中的规律,进而与众多专业领域深度融合,助力提升社会运行效率、拓展人类的知识疆域。然而,当我们的目光被技术的物理表象过度吸引,以至于单纯运用最严苛、最顶尖的标准去度量时,人工智能的短板便愈发凸显。以语言生成场景为例,相较于人类语言所蕴含的灵动多变、情感的细腻入微以及对情境的精妙适配,人工智能生成的文本图像等往往显得生硬、机械,犹如缺乏生气的字符堆砌的“机器幻觉”,也有人常常借此轻易否定其潜在价值。同样,在艺术创作领域,若以人类艺术家灵感闪现时的惊鸿一笔、对生活深度洞察后的细腻雕琢为标尺,人工智能创作的作品难免被指摘为缺乏灵魂的机械仿制品。这般看似严谨的评判,实则让人们陷入认知的泥沼,以人类独有的、满溢人文温度的卓越之处,去比对人工智能在成长阶段的稚嫩之处,不经意间夸大了它的缺陷,而背后的深层动机常常是为弱化其在人类社会活动中的建设性角色。
转而深入人理的幽微之处,人类作为万物之灵,凭借独有的意识、丰沛的情感、不同的价值观以及“无尽的”智慧和创造力,精心编织起错综复杂却又生机盎然的社会关系网络,赋予世间万物鲜活的意义。每一个隐匿于数据背后的欲求变化、人际互动、思想对撞、文化赓续,皆是人类主体性的闪耀印记。那些乍看之下杂乱无章的数据,实则是人类社会交往的数字化沉淀。人作为活动主体所具有的本质特性,也就是人在与自然交互和社会活动中的自主性、自动性、自觉性、能动性和创造性等,实际上也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主观性”。无论是物理还是人理,只要一说到理,就与认知主体密不可分,就不可能脱离人这一主体,因而,在任何理论认知和实践行为中,都必须理解和把握人类主体性准则。
数智时代人类主体性的确立。历史的长卷与现实的逻辑都揭示着同一个真理:工具本身永远无法成为人类的替代者。回溯历史长河,从远古石器开启人类进化新纪元,到近代工业革命机器带来生产力的飞跃,每一次新工具的诞生和使用都能激起生产方式与社会结构的千层浪,引发所谓“取代”的涟漪效应。以生成式人工智能为典型代表,其作为一类集大成的语言模型工具,以快速文本信息处理、辅助知识整合的强大能力,帮助人类提升思维敏捷度、拓展知识视野等,而对人工智能持盲目拒绝态度的人必将在激烈的竞争中逐渐掉队。这恰似囚徒困境的现实演绎,个体的最优抉择往往与他人的行动紧密捆绑,与生成式人工智能自身的存在并无本质的因果关联。即便动用强力手段让生成式人工智能暂时退出市场舞台,科技前进的步伐也绝不会因此停歇,后续类似的革新性工具定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回首第一次工业革命爆发初期的英国,机器生产逐渐排斥手工劳动,使大批手工业者破产、工人失业、工资下跌。工人们对机器进行大规模暴力抵制,宣泄着人类在面对机器“非对称优势”时的焦虑与恐慌,但这并未阻挡机械化生产的浪潮。
由此可见,真正应当成为人们关注焦点、令我们警醒与敬畏的,绝非工具的持续迭代更新,而是人类自身能否成为善用工具的行家里手。在人工智能的耀眼光环笼罩下捍卫“人理”的主体性尊严,一方面,要求人们以客观、理性的态度正视技术的物理特性与斐然优势,摒弃无端的否定与偏见,巧妙引导技术融入社会活动,使其成为人类进步的得力臂膀;另一方面,更是要坚定不移地回归人类自身的主体价值高地,大力强化人文教育,精心培育创新思维,全方位提升社会协作能力,凭借人类独有的智慧锻造驾驭工具的强大能力。尤为关键的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人类探索工具世界的脚步,唯一能牵绊人们前行的,只有自身的消极心态与滞后的学习能力。应对当下困局的首要之举,便是鼓起勇气克服内心深处的抵触情绪,充分发挥人类的主观能动性,避免因一味抵触先进工具而错过发展机遇和科技赋能带来的红利。
理解和把握人理与物理的双向价值对齐
从用“图灵测试”来检验机器是否真正具有人类的智慧,到提出价值对齐概念,其初衷皆主要意在确保人工智能系统在追求特定目标的过程中,最大限度地符合人类用户的真实意图,即确保机器的用途是人们真正想要的用途,机器运行结果要尽可能地符合人类需求(D. Hadfield-Menell et al., 2016;曾雄,2024)。超越技术层面具体事项的对齐类议题,从人与自然交互视角看价值对齐内在蕴含的必然性和必要性,在科技与人文深度融合中能够更好地理解和把握人理与物理的双向价值对齐。
价值对齐的必要性。在人类社会漫长的演进轨迹中,物理作为人类洞悉自然、驾驭自然之力的关键杠杆,始终与价值维度存在着难以割裂的内在关联。纵然诸多物理学者矢志追求所谓的“价值无涉”,秉持价值中立的研究姿态,然而一旦这些物理成果进入实际应用场域,价值预设便悄然浮现且紧紧相随。从更为宏阔的历史景深审视人类发展进程,“物理的本质探寻”与“物理成果的应用实践”,对于人类前行轨迹的塑造同等关键。前者犹如受人理影响所建造的一座灯塔,精准划定人类改造自然的边界与能力范畴,为人类认知自然的深度与广度锚定方向;后者则深深扎根于人理的肥沃土壤,在很大程度上操控着人类作为一个共同体前行的航向。在新一轮数智化革命的浪潮中,相对客观的物理领域也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深刻变革,人工智能的出现和广泛应用,使得世界控制权的天平悄然发生倾斜,首度将权力重心分拨于人类之外的人造智能体。这一变革潜移默化地冲击着诸多传统观念,劳动价值观首当其冲,倒逼人类开启思想革新之旅,加速提升自身的学习能力。更为严峻的是,其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冲击着人类对“自身本质”的固有认知,人类主体性遭遇消解成为不可忽视的现实危机。价值对齐涉及主体认知、理论体系及学科建构,是数智时代社会科学研究转型升华的必然要求和切入点。由于人具有不同于物的自主性和社会特有的复杂性,仅从技术应用角度,难以全方位实现价值对齐,必须从人本基点、科技与人文深度融合的角度并利用人机协同合体化方式,如智能体或智能代理(AI Agent)的突破等,才能从根源实现对齐。
就人工智能的发展现状而言,尽管其已展现出惊人的能量,但本质上依旧是大数据、算力、算法复杂叠加的“黑箱”态,尚不具备如同人类一般自由意志的灵魂,“道德、伦理”等价值观念在其体内依旧一片荒芜。在人类社会发展历程中所形成的价值体系中,生命安全、公平正义是最亟待实现价值对齐的关键领域,它们是社会得以存续、稳定发展的坚固基石,是构建和谐社会的底线要求。而人类价值的一些基本和核心元素,是当下人工智能的算力算法所无法涉及和展现的。
从科技与人文的深度融合中理解把握价值对齐。必须直面的现实困境是,人类社会要想彻底实现价值的全方位对齐,道阻且长。不同文化各具特色,西方文化中的个人主义价值观高举自由独立的旗帜,主张尽情释放个体潜能;东方文化中的集体主义价值观则强调个人对集体的无私奉献,倡导汇聚群体力量。文化差异的鸿沟使得人们对诸多价值重要性的评判大相径庭,权重排序各异。与此同时,不同群体乃至个体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冲突,为价值观对齐增加了难度。更令人忧虑的是,传统价值对齐的诸多难题仍未得到妥善解决,一个全新且极具挑战性的问题又接踵而至,那便是如何切实地实现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全方位、深层次和全时程的价值对齐。
价值对齐在人工智能和人类这两个看似分立实则紧密相连的领域之间架起了桥梁。一方面,其宛如一条精确的校准线,确保人工智能的每一步研究进展及广泛的应用实践,都能紧密贴合人类社会的价值观。从人工智能医疗辅助系统的诊断决策,到智能交通体系中的路线规划等现实应用场景,唯有遵循人类对于生命至上、公平有序的价值追求,人工智能才能真正造福社会,而非引发混乱与恐慌。另一方面,价值对齐也为人类自身发展注入动力,其让人类在人工智能这一强大外力的推动下,从容地适应时代日新月异的变化节奏,牢固树立主导地位。无论是面对新兴产业带来的就业结构调整,还是生活方式被智能设备逐步重塑的现实,人类都能凭借与人工智能的价值协同,重塑新的研究范式,让科技创新更好造福人类。
人理与物理的价值对齐,必须有双向奔赴、相向发力的协同机制;其可行的实践路径首先是进一步明确双向价值对齐的意识和含义,其次是科技与人文两大类研究者都须具备跨学科视野,在各自研究中的不同赛道和轨道上向着共同的价值对齐目标努力实践且主动适时地协同,以达到共生共进的效果。
综合来看,价值对齐不仅是解决科技与人文深度融合问题的关键突破口,更是应对人工智能时代诸多挑战的核心策略。在未来的发展进程中,我们必须以严谨的学术态度、缜密的思维逻辑,在问题的起点端就力促科技与人文深度、全程的融合,深入探究价值对齐的实现路径与优化方案,充分发挥其在平衡科技与人文关系、保障人类社会持续进步方面的关键作用,助力人类跨越重重困境,迈向更加光明的未来(万兆元,2024)。
社会科学研究迈向数智化发展趋势
当代社会急剧变革的宏观背景和数智化浪潮迅猛发展的态势,犹如具有强大冲击力的洪流,突破诸多阻碍并深度渗透至人类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给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带来了根本性变革,重塑该领域的研究走向与未来发展规划。这一变革深深地蕴含于人文创新中,具备驱动制度创新进程的潜能。当人文领域产生的新理念、新思潮逐步融入社会生态,往往将推动制度体系变革,进而为科技创新营造广阔发展空间,提供坚实的成长基础。科技创新被激活后,犹如为社会发展装配上强劲引擎,催生强大驱动力,促使社会生产力实现跨越式提升,并大幅度改变人类社会发展的速率与轨迹(解学芳、曲晨,2024)。
社会科学研究数智化的关键要素。聚焦数智化进程中的关键要素——人工智能,其本质是建立在人类认知前段的数字化有机衔接、依托强大算力和精密算法进行自动化处理的智能化运作模式之上,仿若由复杂数字代码构建而成的智能堡垒。海量数据从广泛且繁杂的多源多样渠道持续汇聚、结构关联和整序传输等。人类社会活动中各类数据相互交织、深度融合,构建起近乎无所不包的“数据宇宙”,以全方位视角映射现实世界全貌,精准捕捉复杂多变的社会现象。人工智能凭借一套套设计精妙、流程严谨的运算、分析与整合机制,于海量数据中探寻隐匿规律,致力于揭开万物运行内在逻辑,最终将高度凝练、极具应用价值的数据成果精准反馈至各领域实践端,助力社会发展。
然而,人类不仅需要了解数据的应用和处理方式,还要甚至是更要知道数据是如何获取以及反映现实对象的。伴随数据挖掘与应用的逐步深入,过度聚焦数据量化特征而忽略其背后深层内涵的问题逐渐凸显。当研究主体在追求数据价值最大化过程中,单纯将人类行为简化为孤立、零散且缺乏生命力的数据标识,局限于数字形式的机械拼凑与组合时,一系列复杂且影响深远的负面问题随之涌现。从社会科学研究特有的人文视角深入剖析,人类个体绝非能够被简单量化、模式化处理的客观对象,而是具备丰富内在精神世界、不同情感层次以及独特个性特征的异质主体。若仅依靠由0和1构成的冰冷数据去勾勒人类行为轮廓、解读行为动机,仅能捕捉到表层、模糊的行为表象。以当今市场经济环境中消费者行为研究为例,精准把握消费者偏好对企业战略决策至关重要。若单纯依据电商平台交易数据判定消费者需求倾向,却忽视其背后的文化传统、个人成长历程、实时情绪波动等深层次因素,所构建出的消费者画像必然呈现扁平化、失真状态。
转换至社会科学秉持的人理分析视角重新审视上述现象,初看之下,巨量数据仿若无序堆积的信息碎片,令人无从下手。但经深入探究可发现,这些看似繁杂的数据实质是对人类行为与社会互动的符号化呈现,每个数据单元都承载着深厚且源远流长的社会文化内涵。如部分数据可能源自朋友间深夜深度交流,通信软件记录的时长数据成为此类亲密人际关系的数字化映射;传统节日期间民众购物、出行产生的数据,则如同忠实的历史记录者,默默镌刻民俗文化传承脉络与时代变迁印记。此类数据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人类群体长期社会交往、协同发展过程中的智慧结晶,彼此紧密关联,交织成复杂且充满活力的社会关系网络,其中流淌着人性温暖,蕴含文化传承基因与发展动力。
但需警觉的是,一旦脱离人类主体本身以及所处社会文化环境的核心价值导向,受数据表象迷惑而盲目放大其应用效能与影响力,研究将如同在茫茫大海中失去导航的船只,陷入漂泊无依困境。以智能决策系统在社会资源分配领域的应用为例,该系统作为协调社会公平与效率的关键技术工具,若设计者在算法构建过程中忽视弱势群体理应享有的人文关怀价值诉求,单纯依据效率优先原则依赖数据算法调配资源,极有可能进一步加剧社会资源分配不均现象,使贫富差距鸿沟持续扩大。长此以往,技术将背离服务人类的初衷,沦为具有操控性的工具,压缩人类自主发展空间,危及人类主体地位,甚至诱发系列社会矛盾与动荡。
数智化:社会科学研究转型跃升的必然趋势。人文社会科学各分支学科具有共同的研究对象和起点,核心内容就是在行为基点上探讨和促进人及社会的全面发展,而数智化的核心价值和最大优势在于对主体行为及相互关系的刻画和处理的突破与跃升。面对数智化浪潮高强度冲击,如何在复杂多变的环境中稳固守护人类主体性地位,同时使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顺应时代发展趋势,已然成为当下亟待解决的关键议题。有学者提出可能的解决路径之一在于,将价值对齐确立为贯穿社会科学研究全过程的核心准则,使其为研究实践指引方向。这要求在人工智能算法设计、大数据运用及数据解读各环节,一是始终保持理性、审慎态度,全面考量人的尊严这一基本底线,确保个体人格不受侵犯;二是重视人的基本权利保障,为社会公平正义筑牢根基;三是秉持公平正义原则,平衡各方利益诉求,维护社会和谐稳定;四是倡导文化多样包容理念,促进人类文明繁荣发展。无论是教育领域智能辅助教学系统,或是关乎城市有序运行的智能交通布局规划,均应以提升人类整体福祉、推动社会良性发展为终极目标,避免陷入单纯追求数据指标优化的误区。
为实现上述目标,数智化无疑提供了有利有效的工具:一方面,社会科学研究者要善于借助人工智能强大的数据处理优势赋能社会科学研究,将其作为拓展研究深度与广度的有力工具,挖掘海量数据背后隐匿的社会运行规律。诸如通过精细解析社交媒体相关数据,捕捉社会舆情动态走向、文化传播趋势变化,提前预判社会发展态势。另一方面,社会科学研究者需积极主动地介入人工智能技术研发核心环节,凭借深厚的专业理论知识,担当引导技术发展方向的关键角色,为前沿技术融入人文关怀理念。在算法设计流程中,遵循人类行为逻辑与社会伦理规范,防止技术偏离人性轨道。如人工智能医疗的研发,要融合医学伦理准则、患者心理关怀要素,让患者在接受技术辅助诊疗时感受到人性关怀。如此,有望达成科技进步与人文关怀协同发展的理想状态,携手推动数智化与社会科学研究迈向新高度,共同描绘人类社会更加美好的发展蓝图(王镭,2024)。
在数智时代,必须打通社会科学研究数智化发展应用两端的“最后一公里”(见图1),使之更能体现科技与人文的深度融合、传统与现代的动态接轨,更能体现数智时代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重点、转向和提升。在源起的问题端(“最初一公里”),更注重感知观测和发现并提炼问题,需建立传统质性研究与现代量化方法的动态衔接机制;在终至应用端(“最后一公里”),则要强化技术方案高效精准应用和社会可解释性检验。起止两端的一公里,从人理到物理再回到人理,从具象到抽象再复现具象,从编码转换到解码还原,人理与物理分工明确、边界细化,各显优势,协调高效。人类不在技术优势阶段消耗精力,技术也不在人文强项环节硬撑,这种双向建构要求研究者既保持对数据采集语境的文化敏感性,又具备将理论洞见转化为算法约束条件的工程化能力。
综上所述,数智化进程已深刻改写社会科学研究版图,重塑知识探索路径。尽管人工智能依托的大数据精密算法模式展现出强大效能,却如双刃剑般利弊并存。故而务必时刻保持警醒,坚守人文价值根基,以人理视角洞悉大数据本质,将价值对齐作为不可动摇的行动准则。唯有如此,方能在充分利用数智化力量拓展知识边界,促进新质生产力发展,守护人类主体性尊严,构建科技与人文和谐共生的理想社会环境,助力社会科学研究在数智化时代绽放更加夺目的光芒,持续为人类社会进步输送和激发智慧源泉(王国成,2023;2025)。
结语
展望未来,社会科学研究在数智化征程中仍面临诸多挑战,前路漫漫,但同时孕育着无限希望。需持之以恒推进跨学科协同合作,打破技术与人文隔阂、突破技术单向主导的羁绊,拆除阻碍知识融通的高墙和传统的学科门槛,促进多学科知识自由交流;持续探索数智化应用合理边界,精准定位把控技术与人文平衡点;精细优化双向奔赴的价值对齐实现机制,确保研究决策契合人类价值追求。如此才能从容应对社会发展动态需求,为铺展数智化时代社会科学研究持续繁荣之路添砖加瓦,攀登人类文明更高峰。
(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数字化决策与国家治理”综合实验室项目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24SYZH010;北京市工会干部学院王全昆对本文亦有贡献)
注释
[1]本文中的“人理”和“物理”,是对大门类学科群的统称,而不仅是传统意义上对单一学科的指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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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包 钰 美 编∕周群英
Value Alignment in the Digital-Intelligent Transformation
of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Wang Guocheng
Abstract: The era of digital and intelligence not only provides more powerful tools and means for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but also sets higher level for its research capabilities and applications. To solve the fundamental issue of "the values alignment" between the principles of humanities and sciences for the digital and intelligence transformation of social sciences, it is necessary to start from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underlying logical framework and knowledge system. On the one hand, it is necessary to comprehensively apply the deeply integrated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nd humanities, as well as the technical means of the fusion of virtual and real, to address the practical difficulties and urgent needs of applying digital and intelligence technology to the research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and to explain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in the connotations and cognition of human reason and physical reality.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necessary to comprehensively apply the theoretical knowledge and research methods of multiple disciplines to thoroughly analyze the root causes of the contradictions, and to deeply explore the key points of the values alignment between humanities and sciences from multiple perspectives (dimensions), further to establish the dominant position of humanism in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and to explore feasible research paradigms, development strategies and practical paths for the synerg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nd humanities.
Keywords: value alignment, digital intelligence, social sciences research, human-centered, underlying logi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