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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芷江:改变了沈从文

---纪念沈从文诞辰120周年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条狭窄的老是水淋淋的河街,一条斜斜的石阶铺到了河边,由不规则石块砌成为扇形的码头。码头南靠古城墙,有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义务做了它绿色的伞。可这一切,抵不过岁月的流逝和时代的变迁,昔日的西码头还在,但已经旧貌新颜。扇形码头那不规则的石块已经被青石规格,石阶路也被人为拉直,标准的青石一路标准下去,一头栽进㵲水;那把“绿色大伞”,也已经被高达伟岸的桥墩替代,随着日照的变化,成为“移动的阴影”;那些箬叶小舟早已弃河而去,不知所踪;只有换了容颜的浣衣男女,在晨曦的欢语中,鲜活着这新颜的西码头。

同千万个码头,有一千万个故事一样,芷江古城的西码头也是有很多悲喜故事的。此时,我伫立码头,是为了寻访一段故事,百年前一个刚冒头青年的故事。这西码头,是见证了青年一段人生故事的开始和结束,也见证了他未来人生故事新的开端的……

寻着百年前沈从文从西码头起岸的脚印,我漫步从西街口过钟鼓楼,从东街走进伞巷,来到小北街,清末民初沅州府衙的警察所遗址。在细密的雨丝弥漫中,我仿佛看到了沈从文穿了一身不太合身的警察制服,从木质结构的警察所走出。他抬头望了望白雪皑皑的天,看到的天空比起家乡凤凰要广袤,要有气势。雪花也是大朵大朵的,也比凤凰的好看。

在沈从文的眼里和心中,沅水上游的芷江,是一座盛产香草、香花的浪漫小城,是一个芳香诗意的地方。她因屈原《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兰”而名,公元前的202年,汉高祖刘邦一曲《大风》,一统天下,在湘黔边地的芷江建置无阳县,开始他羁縻大西南的宏大战略构想。从此以后,古无水北岸的无阳古镇便作为一个政治军事重地而跨越了两千余年。沈从文也知道,他来这里谋生“打卡”,是榜着一颗大树来的。在沅州府地的芷江,对于很多凤凰人来说有颗大树,一颗很大的树,那就是熊氏家族和熊公馆的主人。所以一些凤凰人来这里投靠,并在其庇荫下,在府衙的各个门口忙进忙出。沈从文这回来投靠的主要是舅舅、芷江警察所所长黄巨川。当然他与熊家也有亲戚关系,熊总理的弟弟熊捷三的妻子,便是青年的七姨,做过国会议员,在芷江是头号人物。娘亲舅大,这个舅舅给他在所里安排了工作。在《老伴》一文中,他是这样描写的,“离开辰州,去到出产香草香花的芷江县,每天拿了个紫色木戳,过各屠桌边验猪羊税去了。”具体的事就是帮着抄写违警处罚条子,征收四城屠宰捐。这样的工作的确是为沈从文增长了不少见识。他不但能在牢房里听到各种稀奇的故事,还能从街上屠夫小贩们的口中,学到很多有趣的土语土话。而正是这些不经意间的生活积累,后来都化着了他文学世界里那些最生动的故事。

生活这本大书,无时无刻不在浸染着沈从文的思想。警察办事员这份工作做久了,他还是更向往书本中更广阔、更深邃的世界。在芷江,他认识了很多朋友,其中给他影响大的当是他的舅舅和姨父。沈从文每天收税回来,常常见到那做警察所长的五舅与他一位大人物亲戚吟诗作对,于是沈从文就一边看他们作诗,一边替他们抄录诗文。沈从文所抄写的诗文字迹经常得到长辈的表扬赞许,因此练习小楷字帖也就特别认真用功。给他在书法影响更大的是警察所里的邓其鉴师爷。邓师爷书法造诣很深,在芷江县城颇有名气,沈从文就拜邓其鉴为师。沈从文诚恳勤奋,师爷也热心赐教,常给沈从文讲授王羲之的《上虞帖》、《兰亭序》,王安石的《楞严经旨要卷》和苏轼的《新岁展庆帖》,分析书法名家各自的特点和长处,同时指出沈从文书法的优点和不足,沈从文受益颇深,书法长进特别快。“谷雨”的一次“书丹”,沈从文声名鹊起,成为芷江城内小有名气的青年“书法家”,更让他名流千古。

我漫步来到芷江文庙,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缠绵悱恻,仿佛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愫。那烟雨中的文庙,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葱绿与空明,织成了一片苍茫与幽寂,别有一番韵致。在文庙右侧,有一块历经沧桑的石碑,这块石碑就是沈从文青年时期在芷江书丹的“芷江县警备队队长段君治贤墓志铭”,字体俊秀逸美。那正方形状石材厚,书面光泽风雨绸。“书丹碑”由大篆、行楷两种字体组成,大篆标题13个字“芷江县警备队队长段君治贤墓志铭”,行楷内容641个字,行文四个段落。整个碑体高2.06米、宽1.05米、厚0.95米,碑文石材青色略带朱砂光泽,属于名符其实的芷江明山石。碑文落款三人中为“渭阳沈从文书丹”,其他两人右、左,依次为“潭阳邓其鉴敬撰”、“渭阳沈岳焕篆额”,落款时间为“中华民国十年岁次辛酉二月谷且 立”。上世纪八十年代,当黄永玉在北京将托片给沈老看时,知道在芷江还留有他撰写的碑文时,已处垂暮之年的沈从文微笑着,慢言轻语而又极其肯定地说:“那是趴在地上写的,一连写了好几天,一天写不了几个字。”说完,双眼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沈从文在芷江,因有舅舅的面子,又加上姨妈是熊府里的人,做事顺心顺意。那屠宰铺、裁缝铺、南杂店、烟酒店、百货五金店的老板们都是以笑脸相向,他的生活风生水起。沈从文后来忆起那段时光时,在《从文自传》里写道:“假如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这么把岁月送走,我想像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略有财产的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知事,还一定做了4个以上孩子的父亲。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

从文庙出来,我往熊公馆方向走去。雨渐渐大了,雨点打在伞布发出了些微的声响。在芷江,沈从文不仅培养了书法兴趣,还在师傅的引领下,深入了解了王羲之的等先贤大家,并由此奠定了艺术基础。尤其是熊公馆的影响力,让沈从文接触到大量可资敞开思维的事物。

因与熊希龄有着亲上加亲的关系,沈从文在芷江大部分时间住在熊公馆。当时熊公馆的地名叫作青云街,门牌二号,是座三进三院的旧式一颗印老房子。熊公馆的藏书楼让沈从文开启了“文学天窗”。也许是沈从文两次从军所见所闻触及了他的灵魂之原故,他变得更加勤奋读书学习了,沈从文只要有空就钻进熊公馆的藏书楼废寝忘食的博览群书。沈从文如此嗜书如命,是因为熊公馆内的书时刻都在吸引着他,给予知识,给予他无穷的乐趣。他在《芷江县的熊公馆》里记录着:“从楼上那两个大书箱中,发现了一大套林译小说,迭更司的《贼史》《冰雪姻缘》《滑稽外史》《块肉余生述》等等,就都是在那个寂静大院中花架边台阶上看完的。这些小说对我仿佛是良师而兼益友,给了我充分教育也给了我许多鼓励,因为故事上半部所叙人事一切艰难挣扎,和我自己生活情况就极相似,至于下半部是否如书中顺利发展,就全看我自己如何了。”“我喜欢这种书,因为他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他不像别的书尽说道理,他只记下一些生活现象。即或书中包含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作者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用熊府中的林译小说作桥梁,走入一个崭新的世界,传人烈士的功名,乡村儿女的恩怨,都将从我笔下重现,得到更新生命”。从沈从文对熊公馆充满情感的叙说中,我们可以看出熊公馆对他的人生和文学影响是多么深刻。

此时,我想起了18世纪法国哲学家爱尔维修说的“人是环境的产物”,从熊公馆对沈从文人生启蒙、文学奠基的影响来说,是十分正确的。吉首大学教授、沈从文研究专家李端生先生也说过,“芷江改变了沈从文,北京成就了沈从文”,也是颇有道理的。

青云街与老人巷沈从文旧居只有200来米的距离,我站在旧居前,有微风吹过,细雨在青砖瓦舍木质结构庭院上方斜飞,有点麻嗖嗖的味道。

沈从文旧居在龚红果任职县委书记时,进行了本体修缮,更名为“沈从文旧居陈列馆”。陈列馆座落在芷江镇“老人巷”路段,占地面积538平方米,建筑面积142平方米左右。靠近一字排开的马路边沿绿化树、人行道旁大约30米长的青砖灰线墙相得益彰,自然宁静。四合院大门全木质框架结构,沉浸式门楣中间悬挂着著名画家黄永玉题写的 “沈从文旧居陈列馆”牌匾。深色门檐、门框、门椽,与八字型门庭、相对应的砖墙浑然一体,彰显出名人旧居的独特风釆。

芷江是沈从文爱情萌芽的地方,也是初念夭折的地方。我们说芷江改变了沈从文,直接的原因是他初念夭折而出走。百年前的一个早晨,他走出了这幢小木屋,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那天是不是也下了雨,但即便天不下雨,他的双眼应该噙满了莫名的泪水,伤透的心,一定是“哇凉哇凉”的。

十八九岁,春心萌动,是人生的花季。这段时间的沈从文,在芷江这座小城里,无疑是最惹眼的少年。他年少有为、聪明能干、家有存款、还跟熊府是亲戚。于是想上门提亲说媒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但自从在熊公馆里看了狄更斯的自传体小说后,沈从文的内心世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的未来心目中的女人,不一定要家财万贯,但一定要有熊家小表妹的漂亮、贤淑与孝顺,更重要的是要像《块肉余生述》中的大卫·科波菲尔与朵拉、艾妮斯一样,在相依相携中擦出耀眼的“火花”,那才是人生价值的真正体现。这时,一个年龄相仿,白脸白身,身材也较为高挑的女孩来到了他的身边。于是为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诗歌的女孩写诗,沈从文沉浸在爱的喜悦中。他感觉自己像大卫·科波菲尔一样与朵拉、艾妮斯在一起了,是命运让爱神来到他的身边。即使八百土匪围住县城攻城整整四天,夜空流弹翻飞,城内外的房屋火光冲天,都没能消减他为女孩做诗的激情。

先生一生中经历了数次人生转折,而在青年时候芷江的这段时光,随着光阴的流逝,已经没有很多人知道了。搜索有关先生的传记、年谱以及《沈从文传》等记载,无一例外的写着因“恋爱”被骗,无以脸面见人,而痛苦出走。笔者曾经就读芷江师范,在看到这段话后,心中颇有疑问,便求教于德高望重的周子厚老师。周老师的父亲周师爷与沈从文是同事,周老师小时也和沈从文相识,对那段历史比较清楚。在“骗”与“被骗”这事他谈了自己的看法:那场匪乱是造成分离的主要原因,那一千块银圆有借而无法偿还的成分,也有因初念或消费或赠予的“莫须有”的成分,连当时青年的沈先生也无法回忆钱的去处,可见当时先生“沉浸”的程度,一味说因“爱情”被骗有些牵强。笔者曾经走访了研究沈从文青年时代生活的知名作家舒绍平先生,也走访了马家后代,整理出版了《遗恨百年的初恋-----沈从文》一书,记载了这段蒙尘的历史。

从沈从文陈列馆出来,雨停歇了脚步,我晃去了残旧在伞面的水珠,收好,沿着东紫巷、南街,过龙津桥,到黄甲街,寻着青年沈从文的脚印走了一遍。百年后的芷江今非昔比。街道从一条主街变化成三纵三横的格局,当年的龙津桥也成为世界侗族第一风雨长桥,青云街和黄甲街都被纳入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范围。如今,芷江在“胜利名城”后又获得“国际和平城市”的桂冠。在宽窄巷子的街檐下,或在古树掩映的浓荫里,还是风雨长桥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悠闲地谈古论今。或打牌,或看报,或萧声,或笛音,人声熙攘。街道店面林立,各种风味小吃,琳琅满目。如馄饨、甜酒汤圆,米豆腐、猪脚粉、香油粑、艾草糍粑......

我穿过天后宫,步行雁塔新桥时,接到怀化学院萧老师的电话,她说带了几个学子来芷江研学了,往西码头方向去,希望我给学子们讲讲西码头的事与故事。我走下新桥,再次来到西码头,被一群学子们围住。我为他们讲了古城、西码头与沈从文的故事。当一位学子问到沈从文出走的原因时,我告诉她,文学从来是有火把与灯塔作用的。从狄更斯的小说里,大卫·科波菲尔的成功无疑对沈从文有着榜样的作用,得到了人生一搏的勇气和力量。狄更斯从英国的边郊走向了伦敦,沈从文也在向往着北平,因为从父亲、大哥、熊希龄等许多亲戚朋友那里,从报刊和图书里,他已数次地接触过这个遥远的城市了。沈从文初念夭折是他出走的外因,而文学的“火把”与“灯塔”指引则是他出走的内因。

可以说,是芷江改变了沈从文。

告别了学子,我没有走开,依然站在西码头,虽然雁塔新桥遮挡了视野,但我的思绪却如雨后的阳光飞跃在广袤的天宇。在芷江的这段经历,对于沈从文的一生来说是极其短暂的,甚至可以说是人生的瞬间。瞬间固然短暂,但却成了永恒的瞬间。他让我眼前的这座古城,这条河流,透过一个个鲜活憾人的故事,演绎成为了人类历史长流里人类命运的哀乐史诗,在缓缓流动的历史长河中,发出了深沉雄浑的声响,清幽、婉转、深邃、悠长......

(作者:田均权,系怀化学院湖南省和平文化研究基地研究员、芷江侗族自治县作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王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