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亚大陆的西段,帝国故事此伏彼起。因为石质建筑的缘故,至今我们都能见到早期很多帝国遗址,但是文明的联系与文化的延续,却所见甚少。一个帝国在历史的记录中,一夜消失,没有留下起码的历史线索,这在西亚的历史上,并不罕见。文明的断层,就这样不断地发生。其实,中国远古的历史遗存远没有西亚等地更多,但中国文献记载发达,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缺憾。于是,远古故事,中国可以讲述的内容更多。
亚历山大东征印度的时候,西方还不知道中国的存在。至罗马帝国时代,西方终于知道中国,也知道中国盛产丝绸。虽然罗马皇帝希望超越亚历山大,完成对中国的征服,结果事实上连伊朗都无法越过,几次都被伊朗阻挡或者消灭。中国就是一个遥远的存在,很久很久,西方都没有确切地了解中国。当然,中国也不了解西方的情况。汉武帝时期,张骞出使西域,丝绸之路全线贯通,但中国与西方的交往,总是经过无数中间环节。对于中国的情况,不仅夜郎国不了解,伊犁河流域的乌孙国也不了解。
古代人类克服自然障碍的能力有限,高山沙漠成功地阻断了文明之间的大规模交往,中国即使渴望文化交流,也无法克服西部的自然障碍。这使得中国历史文化在独立的环境中,逐渐积累,顺序发展,终于成长为一种独具特色的文明体系,文化的连续性也因此获得保存。
当然,中国文明的成长并非一帆风顺,来自北方草原地区的攻击力量,是一种长期存在的挑战,也常常给中国带来巨大威胁。不过,因为欧亚大陆的基本文明构成如此,即南部地区属于农业区,北部地区属于草原地带,农业区更容易涵养造就大型文明体,而南北二元文明的冲突是常见的。虽然来自草原地带的军事压力比较大,但这种文明的冲突常常是片面的,如经济利益等。若草原力量占据农业地区,文明冲突便全面爆发,最终的结果,即使草原的军事力量占据上风,农业地区政权被颠覆,但文化对冲的结局往往是农业地区最终后来居上。这就是斯塔夫里阿诺斯总结的“入侵者自己总是被迅速、完全地中国化”。
中国文明的孤独性,决定了中国更渴望对外交流,中国的历史记载如“二十四史”的正史系统,从断代史的《汉书》以后,历代都有“四夷传”,记载中国周边的各种文化与族群。隋唐时期,中央设有“四方馆”,专门负责记录周边国家族群的情况。著名高僧玄奘从印度归来,唐太宗热情接见,最想知道的就是西域印度各国情况,于是一部重要的旅行见闻以《大唐西域记》的名字撰写出来。人所共知,中国重视史学,不仅历代都会详细记载前朝历史,而且讨论历史问题也是中国读书人最常见的功课。正是因为无法借鉴他者,才会如此重视自身的历史。
中国文化极具韧性,拥有卓越的抗衡外部冲击的能力
中国文化的连续性特色,从外部环境看,与远离其他文明古国有关;从文化内在性而言,文化结构的优越,使其拥有卓越的抗衡外部冲击的能力。
中国文明体量大、空间广,足够的空间给文明的连续性提供了战略保障。西周时期,中国的文化中心在黄河中下游,春秋时期,秦国向黄河上游扩张,传统的西戎之地纳入中原。秦国与楚国,都曾自外于中原。春秋之初,齐桓公提出“尊王攘夷”政治大旗,楚国就属于夷狄之邦。秦孝公支持商鞅变法图强,动因之一是由于被中原各国歧视而感到耻辱。春秋争霸,战国争雄,各国的联系空前加强,文化的差异越来越小,制度设计越来越接近。秦国完成了政权的统一,到汉初,中央政府大量采纳楚文化,文化的统一完全实现。中国不再局限于黄河中下游,黄河、长江两大流域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区。读《史记·货殖列传》可知,战国七雄旧地,风俗虽各有不同,皆以地方文化面貌体现出来。七国之名,也逐渐演变成方位概念。
秦汉之后,长江、黄河流域成为中国之本。统一大业是否完成,也以此为基点。从黄河到长江,这也构成了中国文明的战略纵深。十六国时期,北方少数民族大举南下,黄河流域烽火遍地。西晋灭亡,东晋在江南再建,与北方相对抗。历史学家高度称赞东晋的功业,因为东晋保存了中原文化的命脉。北宋灭亡,女真人南下,宋人退守江南,虽然只有半壁江山,但于文化保存而言,与东晋异曲同工。直到抗战时期,中国广阔的大后方,为打“持久战”提供了基本的可能性。正是因为战略纵深的存在,危机之时有可退之地,条件成熟才能再实现战略反攻。南北朝时期,是北朝采取了汉化政策,待隋唐统一,南北文化仅仅是地方差异而已。抗击打能力强,体现的就是文化的韧性。
中国文化以中原为基本区,通过文化辐射扩大影响,周边地区也逐渐融入中国文化之中。这个过程,就各地情况而言,或有不同,但动辄几百年上千年的历程,说明文化融合是主要的发展方式。以中国东北地区而言,唐宋时期,东北地方与中原的文化冲突十分激烈,契丹、女真都对中原政权构成巨大威胁。但到满清统治中国之后,东北的汉化日益深入,最终在清朝完成了汉化的全过程。如果从唐宋算起,几近千年。文化,即“以文化之”,和平的方式,平等互惠的融合,日积月累,文化的版图逐渐发生改变。在民族与文化的问题上,中国传统强调文化的重要性,在文化的差异上,强调环境与条件的作用,于是凡文化都是人的文化,只要是文化,都可以交流改变。“二十四史”的“四夷传”,无不表现为夷夏同源的观点,而这无疑是有利于文化的和平交流与发展的。因为中国文化一直处于发展之中,文化的韧性更加强化。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参考文献】
①[美]斯塔夫里阿诺斯著,董书慧、王昶、徐正源译:《全球通史——从史前到21世纪》(第7版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
②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
③[美]佛朗西斯·福山著、毛俊民译:《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
责编/周素丽 美编/李祥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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