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房
经过不断的寻觅、纠结、妥协,陈盈终于在年关将至之前买了一套旧公房,88.9平方米,首付100多万元。房子出生于上世纪90年代,楼道里还保存着可以从楼上倒垃圾的老式管道。
他们买了没有电梯的六层,陈盈的妈妈很心疼,担心女儿以后怀孕了还要每天爬上爬下,但当得知同样户型的房子低楼层要贵200万元时,妈妈说,“还是爬楼梯吧。”
最初看到铁管楼梯栏杆、牛皮癣广告和破破烂烂的小区环境,陈盈心想:“这么差的房子,总该让我们讲讲价吧?”
戴着眼镜,一脸学生气的陈盈小两口毫无讲价经验,“傻乎乎地告诉人家,我们只有这么多钱,你能不能卖给我们?”原房主是一对退休职工,京城“土著”,儿子、儿媳妇也都在北京工作,没有谈价的余地。
最终双方还是签下了购房协议,约定半年后交房。至此,陈盈人生中最大的一笔交易完成,她却没有感到高兴,而是深深的疲惫和厌倦——这么大笔钱花得如此艰辛、如此令人不悦。
一个师姐告诉她,在北京买房,没有谁的经历是愉悦的。这句话在此后被反复证明。
今年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交房日期也快到了。陈盈三次打电话确认,对方都说没问题。于是,在约定的日期,陈盈的丈夫一个人带着相关材料来收房。原房主一家都在,突然宣布今天交不了房。因为他们买的新房橱柜不能按时上门安装,所以需要多住一个月。当时,陈盈正在家乡陪父母,听到消息立马起身奔回北京。
他们重新翻阅了购房合同,上面清楚地写了逾期不交房,要赔付千分之十五的违约金。而过户和物业交割手续都已办完,从物权角度上说,这个房子已经属于陈盈。
他们跟房主沟通,希望对方看到高昂的违约金后,能早点把房子交出来,但房主的儿子打电话说:“我们自己的房子,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凭我们家在北京的势力,卸你胳膊卸你腿跟玩儿似的。”
陈盈感到奇怪,为什么之前一直说能按时交房,到了交房当天突然反悔呢?她上网一查,才发现这种情况十分普遍。北京的房价不断上涨,每平方米涨几千一套房就能涨几十万,很多房主在交房时感觉自己卖亏了,就会占着房子不搬走。而她半年前买的这套房子,保守估计也已经涨了50万元。
她在高校的论坛上,看到有人说“老北京”要脸面,一般不会主动提出要买房人加钱,于是,就拖延交房时间,憋着买房人自己提出多给钱。
陈盈两口子先是动之以情,诉说两个年轻人在北京打拼多么不容易,北京房租多么贵,家里为了这套房子借了多少钱等等。但对方无动于衷,陈盈的婆婆听说后,十分气愤地跟他们说,“你们怎么能示弱呢,应该示强啊!”婆婆立马给中介打电话施压,“别以为我们是外地人好欺负,能在北京砸几百万买房的,也不是一般的人家!”
各路亲朋都来支招,装修公司的师傅说“我给你拉一车民工来帮忙”;陈盈老公在北京的媒体工作,朋友建议“扛个摄像机过去,然后打110,有媒体在,很快会给你解决”。后来,他们找了一位社会经验丰富、满口京片子的“土著”,扮成陈盈丈夫单位的法务人员一起去交涉。
这时原房主家说话最有分量的姑姑出面了,陈盈祭出“大杀器”:“你侄子之前威胁我们‘卸胳膊卸腿’的电话已经录音了。”同学在一旁“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姑姑吓了一跳,出面“主持公道”,斥责了侄子,最后恭喜他们乔迁新居,还跟两口子握了握手。
这一场买房风波终于以一种颇为戏剧化的场面收尾,陈盈经过十多天的折腾,已经精疲力尽。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自己读了那么多年书,真正碰到要解决的问题,却那么无力。”
她感觉,周围的世界不再是好学生的天下,“小时候因为成绩好,所有人都惯着你,我们得来东西太容易了。”
买完房之后,陈盈希望房价赶紧涨,“跌几万元我心里都受不了,因为我们在付利息。”没买房之前,每平方米涨1000元,她都心痛得不得了;现在,涨了四五千元,还嫌怎么才涨这么点儿。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打开手机看看上涨的房价,人会开心很多。
她说,这种快乐像在一场没有认真准备的考试中拿了高分,完全是意外之喜。但从小,她被灌输的教育理念就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知识改变命运。
小升初的那一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陈盈考上了重点中学,一件是她变成了近视眼。
当年她在床上支个小桌,在最艰苦的时候告诉自己:你现在努力奋斗将来就会有书房。后来发现,奋斗了这么多年,读了几箩筐的书,却离书房越来越远了。
陈盈的博士同门师兄在犹豫了一年之后,终于决定离开北京。他原本在北京一家国内顶级刊物工作,平台很好,但月薪只有五六千元,其中一半要用来付房租。师兄决定南下,去一所普通的高校,虽然平台小了,但新单位给他20多万元的安家费,外加每平方米3000元的购房优惠。
还有不少同学毕业后拿着博士学位去北京的中学工作,原因是中学有希望解决住房。
师兄离开的时候,导师很生气,但仍然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们的难处我知道。”导师在2005年来到北京,一直觉得房价贵没买房,蜗居在单位分配的一间小房子里,他和老婆都喜欢看《梦想改造家》这类节目。直到去年,导师才在六环外买了一套房,但因为不会开车,一直没人住,“他在北京这么多年,混到了博导,还是没法把父母接来住。”
“有时候失落的不只是我们这群外地人。”陈盈有个闺蜜,打小在北京的四合院长大,院子里种着梧桐,有她无限的儿时回忆。后来因为全家人都想住楼房,就把院子贱卖了。现在,闺蜜两口子经常夜骑自行车,来看一眼院子。闺蜜的丈夫学建筑设计,一直想开个民宿,他跟老婆说,“我们努力奋斗,有一天再把这个院子买回来!”
“永远不可能了,吹牛吧。”陈盈也觉得伤感,但还是又加了一句,“永远不可能了。”
陈盈的师兄决定走了,作为一名文学博士,他研究了多年鲁迅。他最后能做的,就是选择在鲁迅离开北京的日子,离开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