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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盟的扩张迷思与发展模式困境 (3)

在以往欧洲联合经历的历次危机中,20世纪70年代欧共体在“石油冲击”下陷入经济危机、患上“欧洲硬化症”,进而导致一体化进程停滞十年的例子与本次危机最为相似。从某种意义上讲,此次危机甚至更为严重。欧洲一体化的道路正在变窄,其面临的困难绝非简单的财政赤字,而是多重困境重叠的深刻危机。不过,前文中提到的查尔斯·库普乾提到的“欧盟消亡论”仍然只是一种大胆的假设。面对新兴国家的崛起和自身的相对衰落以及地区性问题的增多,欧洲国家通过推动一体化“抱团取暖”、提高自身国际地位并实现地区事务治理,仍然是各成员国的共同利益所在。因而,防止欧盟和欧元区的崩溃,仍是各成员国特别是核心国家的政治底线。仍在持续的主权债务危机是欧盟亟需应对的挑战,但远非问题的全部。欧盟需要通过内部调整解决自身存在的问题与病症,这一目标的实现将帮助欧盟延续历史上的“危机——超越”模式,使一体化继续深化。历史经验还表明,欧盟及其前身有着较强的危机调整能力。危机在造成成员国之间政治凝聚力下降和冲突加剧的同时,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也凸显了团结的紧迫性和改革的必要性,因而也孕育着推动欧盟制度变革的机遇;当然,如果问题继续累积、长期无法得到解决,欧盟无论是作为一个地区机构还是在世界上作为一个整体,都将难以摆脱被边缘化的命运。

反思欧洲一体化:问题与方向

“帝国过度扩张”(imperial over-stretch)是国际政治研究中的一个经典命题。当处于国际体系金字塔顶端的国家将权力的触角延伸过宽、运用过度时,帝国往往难以避免衰落的命运;欧盟当前的困境从一定程度而言也是过度扩张的结果。“深化”和“扩展”一直被视为欧洲一体化的“两个轮子”,但后冷战时代这两个轮子并没有在同一个轨道上运行,过度扩展的同时缺乏有效的整合与深化,这是造成欧盟当前困境的重要根源。当然,这里的整合与深化并非仅仅指一体化机构向超国家方向的简单迈进,还包括在制度框架内克服欧盟成员之间存在的异质性,使其运转更为协调、有效。

冷战结束以来,欧盟采取“一刀切”方式处理成员之间巨大异质性的办法,已经被实践证明是失败的。早在上世纪90年代,很多经济学家就指出酝酿中的欧洲货币联盟可能带来巨大危险,因为“它采用‘一刀切’的货币政策去处理全区域千差万别的情况”,“采用这样一个政策就像使用一个恒温器同时调节里斯本和赫尔辛基的温度”。以主权债务危机前后欧盟的财政政策为例,2008年,为应对源自美国的金融危机冲击,欧盟先是推出了2000亿欧元的经济刺激计划,在这一政策的指引下,成员国不顾自身实际财政状况,纷纷推出相应计划,通过扩大赤字抵御经济衰退的风险,为后来的债务危机种下隐患;欧债危机发生后,欧盟的政策又完全走向另一个极端,“一刀切”地实施财政紧缩政策,在希腊等国家内部激起强烈反弹,导致其政府倒台并引起激烈的社会动荡。

与帝国过度扩张时可以通过权力收缩减缓崩溃风险或摆脱困境不同,扩大的欧盟并没有回缩的余地;由于成员国退出欧盟带来的后果可能是灾难性的,欧盟只能通过内部消化的方式解决成员之间巨大异质性带来的问题。历史上,当西部州并入美国、苏格兰和威尔士融入英格兰时,美国和英国也曾遇到如何处理异质性的问题。由于当时统一的主权国家已经形成,异质性带来的问题随着自然的融合并没有引发严重问题。由于欧盟远非一个主权国家,成员国之间异质性带来的问题,需要通过更长的时间解决,短期内试图通过“一刀切”的政策强化欧盟的地位,其结果只能是削足适履、事倍功半。

世界经济论坛公布的《2012-2013年全球竞争力报告》显示,在欧债危机的影响下,欧盟成员国之间的竞争力差距进一步拉大,其中南北欧之间的分化尤为明显;在参与排名的全球144个经济体中,欧盟27国的竞争力排名分散在第3位到96位之间的广大区域。如何在统一的欧盟机构中处理这种扩大的差异性和不平衡的问题变得更加紧迫。处理一体化框架中成员之间的异质性问题,并不意味着彻底消除其中的差异性。以往人们对一体化的认识往往强调通过消除差异性求得同质性。当前欧盟的困境,从某种程度上看即是这种认识指导下实践的结果。然而事实证明这种做法可能带来严重的问题。为此,20世纪90年代就有学者提出了“差异化的一体化”(differentiated integration)的概念,并在欧债危机发生后受到广泛关注。“差异化的一体化”意味着地区一体化将更多地是一个求同存异、包容多样性的过程。放弃“一刀切”的政策模式、增强政策的灵活性,进而通过长期的融合增强同质性,是欧盟走出自身困境的根本出路。

“差异化的一体化”虽然在近年来才成为学术研究中的一个新的热点,但其基本理念实际上早已存在,前联邦德国总理勃兰特就曾经阐述过类似的理念。勃兰特一方面是地区一体化的坚决维护者,提出了“建成一个无边界痛苦的欧洲”,并宣称“为欧洲联合工作,减少主权,并且让欧洲共同体伙伴之间的边界改变为行政区域”。但另一方面又主张“在利益上的联合并不意味着人们一定要服从于布鲁塞尔那个匿名的指挥中心……个别国家要充当霸主是吃不开的,同样也不允许大国主宰一切。欧洲的前途不在于搞清一色,而在于发扬各民族精华的多样性。我所理解的欧洲共同体是集中各民族多样化的联盟。‘从利益的联盟走向信任的联盟,这正是我们向前应该走的道路’”。这一看似矛盾的主张,实际上是要实现政治联盟与其他联盟的渐进和匹配发展,反对大国和超国家机构完全主宰欧洲一体化进程,循序渐进地发展一个内部均衡、协调、包容的共同体,且不能忽视或泯灭成员国之间的差异性。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后冷战时代客观上促进欧盟“搞清一色”的两大“政治工程”,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德国自身和“布鲁塞尔那个匿名的指挥中心”共同推动的结果。

地区一体化的目标不是简单地建立一个地区主权国家,地区事务的有效治理是其过程中产生的新功能,并因而大大增加了一体化本身的国际政治价值。迄今为止的欧洲一体化进程虽然主要集中在经济领域,但其本质上却是一种政治进程地区主义,强调的是通过成员国的联合化解地区内部冲突,并取得对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竞争优势。一体化作为这一目的的实现,其过程中产生地区治理功能是附带性的,但随着地区化进程的深化,后者的重要性已经越来越突出,这就对一体化组织本身提出新的要求。由单一的地区政治经济组织发展为更具包容性和多样性的复合体,将有助于欧盟治理能力和合法性的提升。从发展地区主义转向更多的地区治理,而不是盲目地追求一体化程度的跃升,通过对地区事务的有效管控获得地区国家和民众的认同赢得合法性,而不是急于用一体化的新成就来证明既有成就的合法性,是使欧洲一体化摆脱“更多是一种进程而不是一项事业”弊病的适当选择。当然,欧盟在地区治理方面已经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只是在冷战后20余年历程中,其对内部治理的关注,常会让位于欧盟疆域扩张和一体化层次的提升而已。面临自身的深刻困境,欧盟需要从注重外延式的扩展转而更加关注内涵式的调整与发展。

欧洲一体化正在进入自起步以来的一个大低谷,但其更长远的走向仍然具有不确定性;欧盟累积的问题已经太多,以至于任何一个欧洲政治家和欧洲问题研究者都不可能开出一张包治百病的药方。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欧盟崩溃(尽管目前仍然远非一个现实的问题)不仅对其成员国而且对世界的影响都将是巨大的。2012年10月,诺贝尔奖委员会将年度和平奖授予欧盟,以表彰其在地区和平与和解方面所作出的贡献。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此时的欧洲恰恰处于一个二战以来少有的动荡不安时期。不过,当挪威诺贝尔奖委员会在颁奖词中将时间延伸至“六十年来”、将获奖主体扩展至“欧盟及其先驱者”的时候,只是在陈述一个史实或事实。欧盟率先提出了成为一支“规范性力量”的目标,是西方发达国家主张实施全球治理的最积极倡导者,不仅促进了本地区的和平与治理,也已经成为促使国际社会有序发展的建设性力量。如果欧盟走向崩溃,欧洲再度“巴尔干化”,将不仅是欧洲主权国家的悲剧,也可能成为世界的灾难。从这个意义上说,欧洲一体化的未来不仅关系到欧洲自身的命运,也关乎未来国际政治的面貌。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新的全球治理——全球治理的理论与实践在欧洲的演变与趋势”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1JJD810013)

注释

1[美]查尔斯·库普乾:《美国时代的终结》,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4年,第158页。

2 Charles Kupchan, "As nationalism rises, will the European Union fall?" The Washington Post, August 28, 2010.

3 卜永光、庞中英:“从主权债务危机看欧元区制度的缺陷与变革”,《现代国际关系》,2012年第9期。

4 [美]戴维·卡莱欧:《欧洲的未来》,冯绍雷、袁胜育、王蕴秀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3年,第1页。

5 Philippe C. Schmitter, A Revised Theory of Regional Integration,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24, No. 4, 1970, p.840.

6 20[德]维利·勃兰特:《会见与思考》,张连根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307、320、322页。

7[法]雅克·德洛尔:“一个必要的联盟》,参见李巍、王学玉编《欧洲一体化理论与历史文献选读”,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7页。

8 10[德]赫尔穆特·施密特:《同路人:施密特回忆录》,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年,第220、222页。

9 参见[美]斯坦利·霍夫曼:《法国:一个世纪,两大忧患》,载[美]罗伯特·帕斯特主编《世纪之旅:七大国百年外交风云》,胡利平、杨韵琴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1年,第91页。

11 Ulla Holm, "The Old France, the New Europe and a Multipolar World", Perspectives on European Politics and Society, 5:3, 469-491.

12[美]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大棋局》,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9页。

13 "Brit and German opinion on the EU", http://yougov.co.uk/news/2012/11/08/brit-and-german-opinion-eu.

14 江时学:“在布鲁塞尔看欧洲债务危机:最危险的时刻已成往事”,《证券日报》,2013年2月18日。

15 “唱衰欧元者错在哪里?”,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48975。

16 [美]约翰·吉林汉姆:《设计新欧洲》,王远河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7页。

17 The World Economic Forum, "The Global Competitiveness Report 2012-2013", September 6, 2012, http://reports.weforum.org/global-competitiveness-report-2012-2013.

18 差异性和异质性并非同一概念。差异性过大可能导致异质性,但增强同质性并不意味着要消除差异性。通过考察多民族国家中的民族融合过程,有助于理解这对矛盾的概念。比如,被称为“民族熔炉”的美国,在建立联邦国家前后,构建了一种“美利坚民族”的集体身份,成功克服了移民国家各种族、民族差异性过大带来的异质性问题,成为联邦稳定的重要基础,但却始终并未消除各民族之间的差异性;中华民族多民族统一国家的融合过程也与此类似。因而,无论是在国家还是在地区共同体中,解决差异性过大带来异质性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消除差异性本身,而在于新的集体身份能否得以成功塑造。

19关于这一概念可参见Alkuin Kollikerab, "Bringing together or driving apart the union? Towards a theory of differentiated integration", West European Politics, Vol.24, Issue 4, 2001, p.125-151.

The  Expansion confusion and Development Dilemma of the EU

Pang Zhongying  Bu Yongguang

Abstract: With the rapid expansion of the EU after the Cold War, the European integration has made great progress, accompanied by hidden risks and danger. This has led to a fast build-up of problems within the EU. The sovereign debt crisis can be said to result from the long-standing "European disease", and it aggravates the "disease" in return. Coupled with the decline of the "Franco-German engine" and the incohesion and self-absorption existing among member states, the European integration has become void of impetus and political will, and fell into a trough since it was initiated. The key to the European integration process in the future is to properly deal with the problem concerning the heterogeneity of the member states. To that end, the EU needs to reflect on the integration process itself and bring about a shift away from regionalism towards regional governance through the promotion of "differentiated integration".

Keywords: EU, EU integration, the sovereign debt crisis, differentiated integration

庞中英,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国际政治系教授、博导,美国布鲁金斯学会访问学者(客座研究员)。

研究方向:全球问题与全球治理、亚洲和非洲研究、国际政治经济、外交政策分析。

主要著作:《权力与财富:经济民族主义研究》等。

卜永光,中共浙江省委党校政治学教研部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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