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村教书,给孩子们讲诗,许多同行都好奇:为什么要讲诗呢?既耽误教学进度,又不能让学生获得高分,连高考作文都标明“文体不限,诗歌除外”。可我依然在读诗、讲诗,带更多的孩子认识诗、理解诗。
最初,我是在学校的文学社给孩子们讲,从徐志摩讲到舒婷、海子,在他们似懂非懂的时候,又折回了戴望舒、闻一多。适应诗的变化、理解诗的内涵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何况诗还有着不同的样态,而这又总让学生们对写诗充满焦虑。我跟他们说,我手写我心即可,从眼睛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开始就行,不妨就从教室里飞不出去的麻雀写起,从冬天窗外风吹树林的声音写起。
我第一次对诗有了清晰认知,源于阅读江弱水先生的《诗的八堂课》。这本书让我理解了诗的形成机制以及诗的内部逻辑,这些知识如百川汇聚大海一般,形成了我脑海中关于诗的整体面貌。
从古典诗走向现代诗,这一发展历程中有很多突破和创新。某些诗歌阶段,譬如《诗经》《古诗十九首》出现的时代,人们会囿于音韵,但并不会“以文害意”;而到了李白、杜甫的时代,诗人们大胆突破形制,一样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一般人以仄韵形成沉郁顿挫的情绪,李清照却用密集的仄韵表达激昂的情感,随即又用清新的意象和语词对其消解,形成情感的迂回,这也是她诗歌的专属风格。
类似这样的突破和创新,不正是青年人应该呈现的精神状态吗?逐渐从稳定的节奏,走向不确定的表达,仿佛也是一场人生的隐喻。学生接受知识,是稳定态的知识,而面临人生的种种问题,则满是变数;在诗里体验这种变化,更易于学生理解和把握自己的人生。
诗没有框架,没有绝对的一致,变化就是心绪的节奏,就是时代的呼吸。到了近现代,语言现代化暗合精神的现代化。现代诗可以成为影像,也可以是瞬间的感觉,还可以是对未知世界的捕捉……它的样子,是多样而反复的。时代变迁中,人的精神需求不再单一化,尤其是年轻的学生们,接受的知识和信息使得他们往往个性突出,喜欢在自我的精神世界不断延展,而诗的丰富性正可以与之呼应。
我曾经读过一首写风景的诗,反复查找其中提到的地名,无果而终。后来忽然意识到,这也许并非确有所指,不过是诗人将内心的世界具体化罢了。直至读到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等,渐渐就理解了自己的贫乏,知道诗意有各种各样的存在方式。诗从大地而来,浮在空中,但不可否认的是,诗的根扎在心灵深处。后来再读沈从文、汪曾祺、余华和莫言,就觉得诗的样子更为繁复了,分行确实是诗的外貌,而不分行也是一种可能。分行是节奏的强化,不分行则是精神的连贯。诗的外延,使得它自身愈发自在与强大。
我喜欢和学生一起读诗,我读出的也许是一,他们可能读出了二或者三,还有可能读出无穷。我和学生们说,不要用所学框住你的所思,用心去理解不确定的部分,也许就是走向云端的感觉。根据学生的性格,我喜欢给他们分配不同的写作任务,有时候我的理解也有偏差,就由他们自己重新选择写作的内容,写出心底的声音。
“如果你有耐心就继续听/感受神秘流淌过双耳/听见长夜的寂暗/听见寂暗中包裹的嘹亮和喑哑”。一个学生写下这样的诗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将诗投射到生活里,内化到心里。诗的样子注定无法固定,那么就让它以飞翔之姿,继续去往远方吧。
《人民日报》(2025年07月25日 第 20 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