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纪念叫忏悔。
有一种贺词叫检讨。
接到母校邯郸学院120年校庆征文通知的那一刻,我意识到,一个向班主任老师公开道歉的机会来了!
这声道歉已在我心里憋了四十多年。
那天在整理书房时,一个牛皮纸封面的旧作文本从书柜夹缝滑落下来。翻开泛黄的纸页,1980年3月25日的日期被钢笔墨迹洇成了淡蓝色,鲁迅式的笔锋刺破稿纸:“先生的人,像契诃夫笔下的那位希腊文教师,永远生活在‘套子里’,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先生的课,像出土的青铜器,纹路固然清晰,可惜锈住了灵气……”
作文本穿越四十五年的时空,跌落到我二十一岁时的课桌上。讲台上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王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兼写作课老师。他用沾满粉笔末的手指翻动教案时,总会在灰色中山服上留下几道白痕。那时的我绝不会想到,这抹白痕,会化作我心头几十年挥之不去的霜雪。
那堂课的作业是自命题作文。我咬着笔杆,望到窗外在春风里舒展的梧桐新芽,回看老师永远紧扣的风纪扣,听着他永远按照统编教材照本宣科的声音,突然生出一种反叛的躁动。
稍加思索后,我模仿着鲁迅的《立论》,借用外国文学课正在讲的契诃夫小说《套中人》,以含沙射影的比喻讽刺老师的古板僵化,结尾处还刻意学来“救救孩子”的句式。当这些冷飕飕的文字在稿纸上摊开时,我甚至有点隐秘的得意,自以为在秉承五四青年的风骨,在充当仗义执言的斗士。
一篇小杂文竟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全班同学的作文皆有长短不等的批语,唯有我的只字未批,一片空白。
王老师抖着送还的作文本走进教室的样子,如今已定格为我记忆中的慢镜头。他苍白的鬓角沁着汗珠,眼镜片后的目光像冬日冰封的井口,又像莽原受惊的麋鹿,流露出冷峻、慌乱和恐惧。
毕业合影里,我站在远离老师的后排角落,神情木然,目光空洞,乌黑的头发在秋风里凌乱。
“世事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当我也成为语文老师,批改学生作业时,竟然有些心悸。站在讲台上才知道,教科书里的每处批注都可能藏着惊心动魄的故事。当偶有学生举手质疑我的某些观点时,粉笔灰突然呛进喉咙——原来被桀骜刺伤的滋味是这般苦涩。
不惑之年,在党政机关审稿时,我手里的红笔悬在“领导关怀”“领导重视”这类字眼上迟迟落不下去,猛然悟到学校的统编教材何尝不是对师生的某种庇护?中规中矩的王老师,或许正是用刻板的教案为他的学生筑起安全的围栏。
毕业多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时,憨厚的老班长跟我说:“王老师退休后就回保定老家了。他晚年曾几次很关切地念叨你……”话音未落,邻座传来玻璃杯碰撞转盘的脆响。席散时,他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早已停机的电话号码,墨色淡得像如烟往事。
此刻,凝视着母校校庆征文“难忘师恩”的主题词和打开的空白文档,我终于明白,那个特殊年代的知识分子,在遭遇数不尽的惊涛骇浪之后,仍能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已经是向死而生的奇迹。当年我的那篇“檄文”,实在是逞少年之勇,无视师道尊严的一种幼稚和张狂;是恃才傲物,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种傲慢和浅薄;是“我”字当头,以己之所欲而施于人的一种狭隘和自私;是强人所难,求全责备的一种苛刻甚至残忍。
抚摸着旧作文本上干涸的墨迹,终于在键盘上敲出了我用四十多年光阴酿成的检讨:
“王老师,请原谅那个曾经笔锋伤人的青年。如今我已深深懂得,当年您的板书那工整的一撇一捺,是划过风浪的船桨;您课堂上的谨慎、克制和沉默,是温润无声的护花春泥;您的空白批语,是着意留给学生自省、自觉,用人生岁月去填写的无字试卷……”
窗外高大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把旧作文本摊在阳光下去晒,几十年前的墨迹渐渐明晰起来,像终于融化的霜雪。
我恍惚间看到,在某个平行时空里,学生时代的我正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为老师递上一杯温茶……
(作者:白清长,系邯郸学院原纪委书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