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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光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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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识得旧书香(文思)

对于大多数事物,人们都是喜新厌旧的。新衣服让人更精神,新手机的功能更强大,新宾馆的设施更齐全,新看到的风景赏心悦目,新掌握技能会增加自信……这也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各种事物的更新迭代纷至沓来,人们不断经历新陈代谢,也乐于见证形形色色的“新”取代各种各样的“旧”——“新”成了某种带有进化论意味的价值观。

但有一样,未必新胜于旧。那就是书籍。

新书固然可喜,它们也许不乏新知睿见,或者兼具新颖别致的形式与语言。但是,同那些经过时空的淘漉后,依然流传下来的旧书相比,新书或许还需要岁月的沉淀,才能洗去其表面的浮华和内在的渣滓,从而浮现出润泽的光芒和厚实的质地。

一个人的一生中,真正产生深刻影响的书不会太多。它们往往并不是追新逐异的新书,而是那些蕴藉了时间含量的旧书。对于具体某个领域的研究而言,当然需要不断跟踪最前沿的成果与著作,但是对于广泛意义上的阅读而言,经典的“旧书”也许才是奠基性的——我们此后读过无数的书,形成思想原型的也不过那屈指可数的几种。

这一点在中西文化中是相似的。英国哲学家怀特海有一段话,大致意思是,西方2000多年的哲学史,不过是古希腊柏拉图的一系列注脚。中国文化中也有着蔚为大观的解释学传统:诂、训、传、注、笺、说、解、义、疏、释、诠、述、学、隐、疑……中西方从“轴心时代”所形成的一系列关于人生、世界、制度与社会的思考,似乎并没有过时,那些旧书不断被后人撇去浮沫,擦亮菁华,拭旧如新又革故鼎新。盖因人、人性以及人的心灵与精神并没有发生颠覆性的改变,所以不会因为它们的“老”与“旧”就失去其效力。

人们会质疑地心说的有效性,会摒弃奴隶制的残酷,但是柏拉图的“洞穴隐喻”依然会不时被人提起。刚健有为,厚德载物;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这些旧书中的训诫依然在当下发挥其作用。人们不可能无视孟子所说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的人心源头,也许会进行辩难,而辩难本身也就推进了观念的新生,旧书在这个意义上发挥出其持久的魅力。

那些技术类乃至制度组织类的书籍仿佛诞生时,命运便已暗中注定。自然科学如同新草抽芽,枯荣更替,曾经如日中天的学术大厦,不经意间便有可能成为历史的文献。人文的旧籍却不一样。那些陈旧的黄卷并非速朽的“旧”,它们积淀下的不是残骸,而是精神历经沧桑磨砺后浮出的光泽。人文的旧作在接纳百川时也奔涌不休,它们内核稳定,不因时光的侵蚀而衰朽,反而可能在历史风沙的打磨下愈发清亮。也许泛黄的册页褪去了最初的光彩,但是璀璨的观念凝固在字里行间——旧书因为被翻阅而老去,却又被生命本身的赠予唤醒,于旧的形体中生出新的慰藉与启迪。

回头想一想,寻觅与阅读旧书本身就是一种耐人回味的人生体验。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经常会在旧书摊上踅摸。有一次在路边书摊上看到周振甫的《文章例话》。我随手买下来,那经过无数双手翻阅而磨损、卷角、变软的旧书,已经残破不堪,却炼就了超越尘朽的内质。像这样的书,还有某次在书城搬迁前买的《辛稼轩诗文钞存》,在街头遇到的朱生豪翻译的老版《莎士比亚悲剧集》,在路边购置的王夫之《读通鉴论》……20多年间,几次搬家,都没有舍得扔掉,它们与我生命的过程息息相关。

在“新”迅猛更迭的今天,旧经典仿佛凝定的礁石,尤为值得常读。我们常常听到“书香”这个词,我想那显然不是笔墨纸张散发出来的简单气味,而是精神传承的氤氲气息,是易逝与永恒之间凝结的琥珀。

这个“香”在笔墨之外,在纸页之上,是情感、思想与精神在时间中酝酿出来的结晶。纵然书页泛黄脆如枯叶,甚至书籍本身很多时候已经失去物质载体,而化身为数码空间中的字节,可是在人文脉络里依然充盈着不曾板结的情感之血、理念之根、观念之魂,传递着曾经鲜活的思考与体温。翻阅或浏览旧书之时,我们与无数素未谋面的眼睛无声对视于同样的语词,如同在新潮涌起的语境中,为历史的连续性留下隽永而不可剥蚀的凭证。

《人民日报》(2025年06月06日 第 20 版)

[责任编辑:钟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