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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光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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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以笔(金台随感)

书,常读常新,诚不我欺。闲来再读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拊掌而叹。

当年读王公此文,感慨其议论剀切,立论明快,立场坚定,足当课本范文。再读王公此文,感觉有异,司马光写给王公之《与王介甫书》,洋洋洒洒,长达4000余字,而王公之答复,寥寥几笔,仅为司马光长信1/10。王公何以不对等回复呢?读王公回信,我读出了其内心,带有些许不满,带有些许不屑,至少带有些许不快。

现在三读,情境不同,感觉不太相同。王公文风也太君子风了吧。王安石以雷霆之势推动变法,两派争斗,冷水对烈火,针尖对麦芒。然则,意见再对立,情绪再激烈,两人写文章,都是文质彬彬,一个称“介甫参政谏议阁下”“光惶恐再拜”,一个称“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倘若是今天的网友、“铁粉”执笔,《答司马谏议书》怕是要换作《答司马蠢货书》了。面对司马光给王公定的“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之罪,更是非要回敬一番“人身攻击”才能解气。

骂与不骂,既见文风,也见风度。派别对立后,对话就成对骂,对论双方都情绪亢奋,观点未必是打火机,可以点亮思想的盲区,情绪却是火药桶,想把对方一把火烧成灰,什么样的语言最恶毒,什么样的语言最伤人心,就使用什么样的语言。毒语到处,禽兽无辜躺枪,戾气所指,长辈莫名遭殃,俨然“泼皮无赖”“泼妇骂街”。这类文化水平不高的粗鄙言语,现在乡间市井已很少听到了,倒是网上自称“赚钱不少”“学问不低”者,满口秽语,直把谩骂当道理,把语言暴力当批评。

“自汉以来,奏事或称‘上疏’,儒雅继踵,殊采可观。”意见领袖与跟班粉丝,大家奏事、上疏、作文、辩论,都能彼此保持最基本的人文涵养,绝不以谩骂为能事,也不以诋毁为本事。到了后来,却以“《诗》刺谗人,投畀豺虎;《礼》疾无礼,方之鹦猩。墨翟非儒,目以羊彘;孟轲讥墨,比诸禽兽”为标杆,总以为自己是真理化身,把刻薄当深刻,“世人为文,竞于诋诃”,稍有不同意见,则“次骨为戾”。这实在是不可取的做法。

以谩骂代争鸣,原因多多。一者现在是隔空对骂,相隔千里万里,骂了你,你奈我何?纵使上法院提起诉讼,也因耗时耗力,不如回骂几句来得解气;二者是隐身骂,骂人安全系数高,网络是匿名的,即使申请注册是实名,注册之后可以用网名,互相不知底细,故在线下当谦谦君子,到了网上,人就大变,斯文堕地,全无体统;三者,传统媒体有三审制,网络上的审核可能还没有那么严格,所以想说就说,想骂就骂,只顾自己痛快,不管他人痛苦。

其实,互联网也是有记忆的。清代张潮说:“不得已而谀之者,宁以口,毋以笔;不可耐而骂之者,亦宁以口,毋以笔。”若容不下不同意见,关起门骂人几句,倒也无妨。但如果行诸文字,公之于网络,只怕不曾骂倒人家,反倒可能把自己刻上了耻辱柱。真正的修养,是内化于心的,不因时空而扬弃,不因隐显而存废。所谓“慎独”,即便无人知道,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此方可称之为文明人。

《人民日报》(2025年05月21日 第 20 版)

[责任编辑:钟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