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前，青年的拼单行为呈现出从“拼单”向“社交”的重心转移。“拼单社交”是建立在个体共同需求基础上的互惠与合作，构建的是具有临时性和边界感的轻社交、弱关系。青年以此拓宽社会网络连接，满足他们对深度社会关系的需求。“拼单社交”的兴起，是青年群体消费与社交需求的直接产物，不仅可以缓解青年孤独、焦虑与归属感的缺失，也为宏观层面上社会连接和社会信任的建立，提供有效路径。
【关键词】拼单社交 青年群体 社会关系
【文献标识码】F724.6；C912.3 【中图分类号】A
“拼单”，从字面意义上看，是指多人聚合或联合进行购买，以获得优惠或其他便利的行为。拼单模式兴起于电商的销售策略，商家鼓励用户通过分享聚合更多订单获得更低的价格，其因销量增加仍能获得可观盈利。拼单模式激发消费者在联合过程中获得互惠共赢的心理诉求，也培养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主动寻求合作的行动倾向。因此，拼单行为从早期的消费领域破圈，逐步延伸到不同领域——拼学习、拼减肥、拼旅游、拼过年……社交元素日益增加，形成从“拼单”到“社交”的重心迁移，近两年流行的“找搭子”，就是更侧重社交的拼单行为。那么，“拼单社交”形成和维系的交往逻辑是什么？这种新型人际关系与传统人际关系有何不同？反映出当代青年在社交需求和策略上怎样的转变？其兴起又受到哪些社会因素的驱动？
互惠与合作：青年“拼单社交”的直接动因
从“拼单社交”一词的构成来看，“社交”是重点，而“拼单”是社交形成的起因。“拼单”除了“联合在一起购物付账单”的本义之外，还可以指涉“使单独的个体聚在一起”的社交行为。“拼单社交”背后体现的是人们较强的合作理性和工具理性，即出于特定需求而主动联合他人，从而实现互惠共赢。
拼单行为并非青年群体独有。互联网和消费社会的成长背景，使越来越多的青年更倾向于接受和尝试新鲜事物，成为“拼单社交”的发起者和拥趸者。一方面，当代青年具有较强的消费意愿和消费能力，不同于其父辈、祖辈的勤俭节约，他们会玩、爱吃、兴趣多元，喜欢社交和旅行，懂得享受生活。另一方面，当代青年在消费行为上更加理性，不看重广告宣传和品牌溢价，懂得寻找物美价廉的“平替”，善于在不同平台之间进行比价，搜索各种优惠信息和折扣方式等。青年群体采取互惠与合作的理性社交方式，利用网络社交平台把拼单玩出新花样。他们组建“购物拼单群”，主张“不是买不起，而是拼单更有性价比”；他们出去旅游“找搭子”，既分担吃饭住宿等费用，也拥有互相陪伴的朋友；他们一起拼单减肥或者学习，既可以分享交流经验，又能够互相监督约束。
总体来看，“拼单社交”或以事件为中心，如拼车、拼购物、拼学习等，有着实用性的目的；或以情绪为中心，如拼过年、找搭子，满足个体的陪伴、愉悦等情感需求。当然，也有的拼单行为二者兼顾，如拼旅游，既需要双方共同完成旅行期间的食宿分摊，也需要互相陪伴、愉快玩耍的情绪价值。
“拼单社交”是一种轻社交、弱关系，旨在满足青年群体对社会关系的多元需求
身处快节奏、高流动的现代社会中，青年群体面临传统社交模式带来的“熟悉却孤独”困境，对深度连接的需求推动着社交策略的持续调适。①“拼单社交”之所以引发社会关注，在于其构建了现代社会中，陌生人之间一种新的连接方式和人际关系。以青年人年夜饭拼单为例，在历史传统中，年夜饭是家人团聚共庆节日的重要礼俗，而年夜饭拼单，能够让陌生、孤单的人们聚到一起，形成临时性、拟态化的亲情关系，营造共度节日的欢庆氛围。那么，在“拼单社交”中，青年人构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关系？
“拼单社交”构建的是具有短暂性和边界感的弱关系，体现青年群体满足个体需求的关系策略。社会网络关系可被划分为强、弱两类。强关系具有感情深厚、联系紧密、高度投入的特征，而弱关系则情感投入低、交互频率少，关系缺乏稳定性、持续性。中国传统社会是以强关系为主的熟人社会，以“差序格局”为代表的理论，深刻揭示中国社会关系注重亲疏远近的结构性特征，及其对中国人行为模式、价值观念和社会结构的深刻影响。强关系在社会秩序和道德维系、社会支持网络构建等方面具有明显优势，但是，其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如对社会流动性和创新、社会公平、个体自由和独立、法治建设等方面的影响。对于个体而言，强关系可以带来更多情感、资源等方面的支持，但也意味着维系关系需要付出较多的时间、经济、感情等成本，这些投入甚至会成为一种人际负担。费孝通先生认为，在差序格局中关系越近，道德义务和人情债往往越重。一些学者的实证研究，也揭示强关系中的“互惠原则和人情伦理”及其“道德约束性”②。进入现代社会，这种传统的、束缚性较强的关系网络正在逐渐解体，尤其是在城市生活中，人们更加注重以个体需求和体验为中心的社会连接。“拼单社交”正是青年群体在现代城市生活中的适应性社交策略，即更加倾向于以个体具体需求为中心的轻社交和弱关系。在 “拼单社交”中，关系双方起初多是并无交集的陌生人，因为具体的共同需求而聚合在一起，聚合任务结束，大家可能又重新回归到茫茫人海之中再无往来。因此，在这种短暂合作关系中，人们能够保持个体的自由和独立，不必产生经济、时间、感情上的投入，社交体验较为轻松愉快。
“拼单社交”拓宽社会连接的广度，增加社交体验的丰富性和趣味性。传统的社会关系多以熟人为主，具有较强的圈子属性，某种程度上限制社会网络的广度。而在“拼单社交”中，青年人打破以往的社交范围和人际关系，出于个体特定需求而通过社交媒体招募同伴，从而能够更为便捷高效地实现以共同需求为连接的精准社交。此外，这种广泛的社会连接也刷新人们的社交体验。例如，有人在小红书组织的“盲盒饭局”颇受欢迎，根据报名者性格、爱好等每五人匹配一桌。这种具有特定话题的主题饭局，其招募口号为“每一桌都是一次新的友谊”。参与者分享拼单体验时，往往认为“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朋友”“聊天氛围超级友好”“关于亲密关系的话题，大家从迷茫到互相鼓励，非常坦诚”等。可以看出，社交对象在社会阶层、生活境遇、价值观念等方面存在多样性、不确定性，如此一来，一方面可以增加个体阅历，加深对社会的认知，另一方面也使得社会连接体验有着类似拆盲盒的乐趣，更为丰富、新奇。
“拼单社交”构建的弱关系具有向强关系转化的弹性，可以满足青年群体对深度社会关系的需求。在弱关系网络之外，青年群体同样需要具有深度的强关系连接和支持。但是，在现代社会中，强关系网络的范围缩小，其内涵及诉求也发生变化，家庭之外的社会连接受到冲击，尤其是青年人更加注重强关系的情感连接、彼此认同以及利益关联等内在特征。“拼单社交”建构的弱关系并非一成不变，同样可以向着更为持久、深入和稳定的强关系转化，如彼此成为好朋友、恋人甚至组建家庭等。有部分青年人在“拼单社交”招募中，一开始就强调不想找“日抛型”的搭子，而是希望有一个能够聊得来、玩到一起的长期伙伴。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拼单社交”是人际关系连接的一种尝试和筛选。事实上，在陌生人的“拼单社交”中，有时恰恰由于这种临时性和距离感，双方的互动反而会更加轻松坦诚，有利于社交关系的深入发展。可见，“拼单社交”是一种具有弹性、在临时与长期、广度与深度之间动态选择的关系建构行为。
“拼单社交”的深层驱动来自中国社会的结构变迁
“拼单社交”的兴起是青年群体消费与社交需求的直接产物，其深层动力植根于中国社会加速转型所引发的结构性变迁之中。当前，中国社会正处于快速城市化进程中，青年群体作为最活跃的社会行动者，其生活方式与社交形态，深刻体现出人们从传统的地域性关联和时间性关联中脱离出来③，重新建立社会关系网络的迫切需求，正是这种张力，构成“拼单社交”兴起的社会驱动因素。
从空间维度来看，随着现代社会流动性不断增强，个体尤其是青年人离开家乡到陌生的城市求学、工作、旅居等物理空间的迁移，在相当程度上脱离基于地缘、血缘的强关系网络，成为原子化的个体。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流动人口数量接近3.76亿，是1990年的16倍，约占全国总人口的26.6%④。由此可见，中国已然从“乡土中国”进入“迁徙大国”的社会阶段。青年群体脱离原来乡土社会的家庭和熟人网络，进入“社会漂浮状态”，其社交维系尤其是线下的社交活动受到限制，带来身份认同和社会融入问题，出现日常互助和情感支持的结构性缺失。因此，需要重新建立以个体需求为锚点，线上以及线下的本地化社会网络。
从时间维度来看，在当代科技加速发展、社会变迁加速和生活工作节奏加速的多重驱动下，一些青年面临“时间贫困”⑤问题，影响其社交模式和策略的选择。一方面，不少青年缺乏维护传统强关系需要的时间成本，导致原有的社交关系逐渐疏离、断裂甚至失去。另一方面，青年人对自己少有的闲暇时间也更为重视，身边的朋友往往难以在交往需求的时间点上一拍即合，因此需要重建范围更广、更具匹配性的社会关系网络。
从制度维度来看，现代社会的绩效制度和工具理性，推动着传统关系网络的解体。在现代社会，青年群体因更加注重个体的发展而转向工具理性，传统的强关系网络，往往无法提供有利于青年发展的社会资源，因而他们从传统关系中主动抽离出来，并重新建构以个体利益为中心的新关系网络。
“拼单社交”有助于推进本地化的社会连接和社会信任的建立
“拼单社交”作为社会关系重构的新方式，呈现出从网络空间向线下社交转移的趋势，深入全面地嵌入到个体的日常生活中，为社会连接、信任和共同体的重建提供微观路径。
“拼单社交”在数字技术助力下搭建本地化的社会连接，实现社会关系的高效重构。社会关系具有两种重要的支持功能，即实用性支持和情感性支持。传统社会中，强关系网络可以满足个体或家庭，在贫困、疾病、婚丧嫁娶、修房建屋以及繁重的生产劳动等多方面的刚性需求。但是，随着经济水平的提升，个体日益摆脱对强关系的刚性、生存性依赖，转向可以满足日常生活中多元化社交需求的弱关系。“拼单社交”以不同个体的共同需求为切入点，重建富有弹性的社会连接。在这一过程中，社交平台、兴趣社群、推荐算法等数字互联技术，深刻地改变社会连接的形态与效率。社交平台打破物理空间的限制，将潜在的“拼单”伙伴，从狭小的熟人圈子扩展到整个城市乃至更广范围。通过标签，如“找搭子”“拼学习”，基于地理位置、兴趣、行为数据等的算法推荐和群组功能等，高效地将具有相同需求和时空条件契合的个体聚集在一起，这使得小众或特定需求的精准匹配成为可能。此外，社交媒体成为“拼单社交”行为展示、经验分享和意义建构的重要舞台。用户分享各种“拼单”经历，如年夜饭拼桌、旅游搭子趣事、学习打卡成果等，将“拼单”塑造为一种新潮、理性、有趣的社交方式意象。
“拼单社交”为社会信任的建立提供微观路径，推动社会连接和共同体的重建。信任是社会关系建立的黏合剂。在传统社会基于熟人圈层的强关系网络中，因为长期互动和共同规范而形成较高的信任基础。当前中国正处在从传统的人际信任向制度信任转型中，但是制度信任的形成是一个系统性且需要假以时日的社会工程。毋庸置疑，社会信任本身是通过各种途径建构起来的。在互联网出现之初，人们一方面惊叹于其让陌生人实现瞬间连接的神奇能力，另一方面也对这种匿名的、虚拟的网络社交方式充满怀疑和担心。但是网络媒介、数字技术的发展，以及对人们工作、生活等领域的深度介入，一定程度上培养了人们，尤其是青年群体对网络空间及陌生他者的信任。“拼单社交”本身体现出青年群体在人际交往中的社会信任。反之亦然，“拼单社交”所建立的弱连接，为陌生的个体提供合作、交流与相互理解的微观路径，有利于社会信任文化的形成，进而加强社会连接和社会共同体的凝聚力。
当然，“拼单社交”并非尽善尽美，其中也存在一些问题，如“拼单社交”的弱关系难以替代强关系的社会支持，社交对象不匹配带来的不适感，规则不明确导致的经济纠纷，假借拼单之名谋取私利甚至可能存在财产、隐私、人身安全等隐患。但是，这些问题并非“拼单社交”本身带来的，而是既有社会问题在“拼单社交”中的体现，不能因此否定其价值和意义。
总之，“拼单社交”的兴起，并非对传统强关系的简单替代，而是一种适应现代都市生活节奏、个体化生存状态以及数字化生存环境的新型“轻量化”社会连接模式。这不仅是消费方式的创新，也是一种在流动现代性中重构社会连接、寻求个体归属与心灵慰藉的生活智慧与社交策略。
【注：本文系北京社科基金规划项目“社交媒体对Z世代城市青年婚育观念的影响研究”（项目编号：25BJ03174）成果】
【注释】
①曹清燕：《当代青年社交模式的调适路径——基于对网络热词“社恐”和“搭子”的分析》，《国家治理》，2025年第5期。
②阎云翔：《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2-158页。
③ [英]安东尼·吉登斯著，田禾译：《现代性的后果》，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8页。
④国家统计局：《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情况》，国家统计局网站，2021年5月11日。
⑤[英]凯茜·霍姆斯著，柳菁、万佳译：《时间贫困：如何利用时间，决定了我们是谁》，北京：中信出版社，2023年，第5页。
责编/陈楠 美编/杨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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