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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荣凯:点点滴滴见真情——追忆同杨振宁先生交往的美好时光

(本文刊发于《学习与研究》2025年第11期)

惊悉杨振宁先生逝世的消息,我内心顿感悲痛。我和杨先生2007年相识于清华大学,他长我二十岁,我们是忘年交。在此后十多年的日子里,我和杨先生多次交往,他既是师长,又是朋友,我感到无比荣幸。回忆我与杨先生交往的点点滴滴,虽然只是日常小事,却能从中感受到他的崇高风范和独特魅力,至今仍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一、家国情:“有生应感国恩宏”

杨先生曾将自己的人生比作“一个圆”,从童年的清华园、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到远渡重洋蜚声国际,再到重回故土,杨先生的求索之路和人生轨迹,始终与民族命运、与时代变迁紧密相连,他一直牢记父亲杨武之先生“有生应感国恩宏”的嘱托与教诲,心系祖国、不忘初心。

1971年,中美关系刚有解冻迹象,杨先生就立即回国访问,成为旅美知名学者访问新中国的第一人,并致力于架设中美科学家交流的桥梁。此后,他多次回国,为促进国内外科技交流做了大量工作,为国家重大科学工程建设和科教政策制定建言献策。1997年,杨先生应邀担任刚成立的清华大学高等研究中心名誉主任。这一年他75岁,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开启了“这辈子最后一件值得做的事情”。2003年,正式回国并定居清华大学,为国家培养人才倾注了大量心血。2015年,放弃美国国籍,之后从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转为中国科学院院士。2022年,在百岁华诞之际,杨先生深情回应了挚友邓稼先先生50年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同途”的赠言,他动情地说:“稼先,我懂你‘共同途’的意思,我可以很自信地跟你说,我这以后五十年是符合你‘共同途’的瞩望。”

杨先生一直想去位于云南西南部的边陲美丽小城腾冲,那里有为纪念收复腾冲的中国远征军二十集团军阵亡将士而修建的国殇墓园。2017年5月,我有幸陪同杨先生前往,当时他已是95岁高龄。从北京到昆明,再从昆明去腾冲,路程虽长,但杨先生精神饱满,没有丝毫倦意。杜致礼女士的父亲杜聿明将军曾任中国远征军副司令、第五军军长,在滇西抗战纪念馆,有他的事迹介绍。杨先生驻足照片前,怅然久立、凝视静思,满足了拜谒的心愿。国殇墓园立有3346方抗日阵亡烈士墓碑。考虑到杨先生年事已高,当地工作人员提前准备了轮椅,但杨先生婉拒,坚持步行拜谒墓园,庄重地敬献了花圈,并和大家一同绕行墓园致敬。在超越百年的人生历程中,杨先生亲历了中华民族走出漫漫长夜、迎来复兴曙光的历史,对于实现国家富强、民族复兴的愿望自然无比真挚和强烈。杨先生曾深情地说:我一生最重要的贡献,是帮助改变了中国人自己觉得不如人的心态,我想我在科学工作上的成就,帮助提升了中国人的自信心。朴素的话语里,蕴含着炽热的中国心和爱国情。

“中兴业,需人杰。”杨先生通过对青年人的谆谆教导来传递他的家国情怀。他80多岁高龄时还为大一新生讲授“大学物理”课程,并专门写过一首五言诗抒怀:“神州新天换,故园使命重。学子凌云志,我当指路松。”在云南师范大学,杨先生寄语青年学生:我亲历了近一个世纪中华民族的困苦与发展。希望你们记住自己可能在历史上肩负的使命继续努力,为民族和国家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我希望青年学子们,在中国重新扮演应有的历史角色时,能够努力做出应有的成绩。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也亲身参与并感受到杨先生对国家发展的深切关心。2020年底,我陪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原校长顾秉林、许智宏和饶子和三位院士再次到云南腾冲考察,这里的风土人情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为回报云南人民当年对三校的宝贵支持,他们商量着是否可在腾冲创办一个类似“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论坛)”那样的科学家论坛,继承西南联大“刚毅坚卓”的校训,弘扬科学家聚集效应,促进云南建设和东西部协调发展。腾冲科学家论坛由此诞生。杨先生从一开始就关心和支持论坛的举办。2022年12月第一届论坛举办前,组委会委托顾秉林校长和我去杨先生家汇报筹备情况,邀请他出席会议。杨先生非常高兴地说:“这是一件非常值得做的事情。顾校长、许校长和饶校长一起,倡议举办这个论坛,对云南的发展,对中国的发展,尤其云南和西部比较闭塞地区未来科学的发展,都是很有意义的,我衷心祝会议成功。”因疫情管控,杨先生无法亲临会议,他特意录制了视频祝辞,表达他对会议成功的期盼。2023年,杨先生虽身体不适,仍录了音频祝贺。2024年,在论坛组委会支持下,我为腾冲科学家论坛作词创作了主题歌《我们举起一束光》,杨先生与翁帆女士共同为这首主题歌作英语翻译,以此特别方式表达了对论坛的深情厚意。

二、故乡情:把云南当作第二故乡

杨先生对云南有深厚的感情,把云南视为第二故乡。1938年他跟随父亲到云南,在2万名考生中以第二名的成绩被西南联大录取,在西南联大前后7年。他曾说,“这7年是我一生中非常重要的7年”,始终认为自己一切成就的基础来自西南联大。而我从杨先生身上还深切感受到,他浓厚的家国情怀也应当与西南联大的经历分不开。1971年,杨先生回到了阔别26年的祖国,当客机穿越国境线时,他从空中最先望见的,是“离开中国前曾生活过的城市昆明”。之后,他先后6次到过云南,有5次来到云南师范大学(1946年,西南联大北返,师范学院整建制留在昆明继续办学,1984年成为现在的云南师范大学,老校区保留了很多西南联大旧迹)。可以说,杨先生回到云南,就像是游子落叶归根,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2007年我们相识以后,杨先生3次回昆明,我都有幸陪同,朝夕相处。这里面还有一个动人的故事:杨先生22岁时曾在西南联大附中(现为云南师范大学实验中学)任教,时隔69年,杨先生故地重游,再次踏入高二一班的课堂,正好碰上学生们在做物理实验,杨先生即兴给同学们上了一小段物理课,充分体现了杨先生对云南父老乡亲、对云南学子的殷切希望。

杨先生对云南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情有独钟。2008年11月,我陪杨先生和翁帆女士到丽江一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时杨先生携翁帆女士到云南师范大学参加西南联大在昆明建校70周年活动,之后,我陪他们去了丽江。丽江古城海拔2400米,当时杨先生已是86岁高龄,我们起初有点担心。没有想到,他的身体状况极好,精神矍铄。古城的夜晚十分繁华,街道旁酒吧林立,这里的酒吧和大城市不一样,里面的人们虽然谁也不认识谁,进来以后都好像是久别重逢,一起喝酒,一起唱歌跳舞。晚饭后杨先生和翁帆女士以及随行的人员来到酒吧,大家为浓郁的民族风情、为人们的和善与真诚而感染。我们上到二楼,临窗而坐。古城小街两旁房子不高,只有二三层,隔得很近,对面的人看得很清楚,说话都听得见。我们和对面窗户的人打了招呼,即兴开始对歌,一方唱完另一方要接着唱,跟不上就算输,赢的一方就会奚落你,喊着“回家洗洗睡吧”!我们都兴奋起来,不想落人之后,尤其是杨先生和翁帆女士,立马变成了“小青年”,高声唱着,企图压倒对方。一首歌还没唱完杨先生就叫着快想下一首歌,他不仅跟着高唱还挥手打拍子,俨然是一个啦啦队长。一楼还有个小舞台,可以到上面去跳跳蹦蹦。楼上对歌尽兴了,大家便下楼去蹦迪,杨先生兴致勃勃拿着照相机,跑来跑去为我们拍摄,后来他也被这欢乐的气氛浸染,跑到台上跟着音乐扭动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在云南读书的时光,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第二天要去玉龙雪山。以这样海拔高度来看,杨先生的年龄已经不适合登山了,我们想方设法想劝阻他,但他对此很坚定,最后只好陪同他上山。虽然有缆车可以搭上一程,可毕竟高度在那儿,且下缆车后还要走些路,其实是比较吃劲儿的。然而,杨先生一路上兴致极高,精神极好,和翁帆女士手掌相握十指紧扣,一步步走上观景台。在山下仰望天空原本云遮雾罩,待我们登上山来,突然雾开云散,阳光灿烂,天空碧蓝,白云如玉带般不时飘动。雪山美景完全打开了,一片美丽的银色世界映入眼帘、令人赞叹不已。杨先生四处观赏,兴奋地拿着相机不停拍照。工作人员多次提醒我们停留的时间已经不短,该下山了,但杨先生兴致盎然,全然没有缺氧的感觉。经我们多次催促,才在4506米的海拔竖碑处,和翁帆女士合影留念,和大家一同拍照,然后依依不舍返程。

杨先生高龄登上雪山,让我从另一个角度感受到他所具备的科学家勇攀高峰、不轻言放弃的精神品质。由此我为杨先生写了一首诗,题为《登峰》,其中有几句是“一生不停攀登,登上两座山峰——诺贝尔奖的科学高峰,挑战极限的生命高峰。在上面,轻轻撩开云帷,阅览世界”。杨先生收到后,专门复信表示赞赏,还给我打电话来说最爱最后三句。得到杨先生肯定,我心中甚喜,似乎隔空与他实现了精神上的共鸣。

类似的经历,在腾冲也有一回。腾冲有三座火山,其中最低的小空山海拔1937米、相对高度40米。我们原想杨先生远远地看一下就行了,不必爬上去。但先生不仅要爬小空山,还想坐热气球飞上天去看一看。当然坐热气球绝对不行,只好同意上小空山。小空山不高,坡度也缓,对一般人不是难事,但对90多岁的人来说,却是一件大事了。大家伴着杨先生,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说说笑笑走到了山顶。小空山火山口直径150米,深47米,我们围着火山口走了一圈。游客看到杨先生,都觉得惊奇,竟然在山上偶遇这样一个伟人!杨先生上得山来自然满心欢喜,也为自己的这份坚持而暗自得意。

三、人文情:用歌曲交流中西文化

杨先生文理兼融、学贯中西,更是多才多艺,对韵律很有研究。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会和杨先生夫妇在音乐上相互切磋。我自退休后开始把歌词创作作为业余爱好,并和一些作曲家合作,在参加2010年第16届广州亚运会会歌的全国竞选中,创作了《重逢》这首歌。歌词写好后,要翻译成英文,我到杨先生家请教他们,帮忙出出主意,如何找人翻译。

没想到杨先生和翁帆女士看了歌词,都很认可。杨先生说,翻译歌词,不能就词译词,要翻出整体歌词的意境,要意译,还要押韵,要和歌曲旋律相配。杨先生一通解说,让我茅塞顿开,原来英文翻译有这么多学问。杨先生说:“我喜欢这个歌词,我和翁帆先翻译一稿,然后再介绍一个人——许渊冲,请他再翻译一稿,他是中国的翻译大师,我们曾同在西南联大,是多年的好友。”我不认识许先生,又是晚辈,不敢攀识。于是杨先生出面请客,翁帆女士参加,一起吃了顿饭。

许先生比杨先生还年长1岁,但精神状态很好,声音洪亮,特别健谈。一见面就对我说:“在西南联大我是外语系的,杨振宁是物理系的,考外语他居然比我还高1分。”席间,我对歌词作了介绍,杨先生对许先生说,我和翁帆翻译一稿,你也翻一稿,我们都为广州亚运会做点贡献。许先生听后欣然同意。两位大师为同一首歌做翻译,这是绝无仅有的事。这首歌最终被选为第16届广州亚运会会歌,译文最后选用了杨先生、翁帆女士的合译版。

亚运会会歌成功,对我们是个很大鼓舞。自此以后,包括这首歌在内,我和杨先生及翁帆女士共合作创作了8首歌曲,都是由我作词,捞仔或者万里作曲,他们二位翻译。翁帆女士说,每拿到一首歌,杨先生都像做物理研究那样,十分认真,反复琢磨,有时候为一句词两人会讨论半天,真是令人钦佩。有趣的是,在《唱着歌儿飞翔》英译打印稿翁帆女士签名的后面,杨先生幽默地签写了“杨振宁是助手”。除此之外,杨先生还关心我创作的其他歌曲,并给予鼓励,他在清华大学活动中听到我的歌之后,第二天就给我来信:“我刚刚去参加了清华大学新年茶话会,第一个文艺节目就是你的《我要回家》。祝新年好。”杨先生的关怀让我十分感动,鼓舞了我多写歌、写好歌。

四、真性情:没有架子的谦谦君子

杨先生深受中华文化的滋养,秉持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君子之风。他曾说:“我的身体里循环着的是父亲的血液,是中华文化的血液。”“宁拙毋巧,宁朴毋华”是他的治学态度,也是他的人生态度。他最钟爱杜甫的诗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杨先生为人率真纯粹、简约朴素,熟悉杨先生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没有架子的人,虽然成就斐然,但从来不会给人“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在相处中,杨先生睿智过人,记忆力极好,过去的事,有的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几月几日甚至上午下午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知识面极广,讲一件事,逻辑清晰,娓娓道来。他为人谦和,从不居高临下,而是平等待人,以温和的口气说话。

记得在腾冲期间,一夜圆月高照,我们坐在院子里,喝着茶和咖啡,翁帆女士弹起吉他,唱起流行歌曲。妇唱夫随,杨先生也唱起他喜欢的赵元任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杨先生还会利用休息时间给同去的朋友们讲物理学最新发展动态,普及量子知识,即便有的人完全不懂物理学,提问也显得幼稚,他也从未有任何不耐烦,总是认真回答每个问题。更难得的是,我们到附近的傈僳人家吃晚饭,大家穿起了民族服装,吃着民族风味饭菜,唱起歌跳起舞,杨先生也蛮有兴致地穿上傈僳族服装,戴上大帽子,好似一个傈僳族人的形象。在杨先生身边,我学到了很多知识,更学到了如何为人、如何待人。

有缘千里,一生之幸。谨以此文纪念杨振宁先生!

(作者系云南省人民政府原省长)

[责任编辑:翟羽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