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平台经济，已成为经济增长的新引擎与社会就业的重要“蓄水池”、推动经济社会转型的重要力量。科学合理的税收治理，能够有效矫正平台经济发展中的市场失灵，保障国家财政收入，维护公平竞争秩序。建立健全税收治理体系，是推动平台经济健康发展的必然要求，需要在法治化、标准化、智能化、合规化、便利化与国际化等维度形成合力，实现“规范”与“激励”的动态平衡。
关键词:平台经济 税收治理 数字技术
【中图分类号】F812.42 【文献标识码】A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促进平台经济创新发展，健全平台经济常态化监管制度”[1]，2024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强调“加强监管，促进平台经济健康发展”[2]，2025年6月起实施的《互联网平台企业涉税信息报送规定》强调“营造公平统一的税收环境，促进平台经济规范健康发展”[3]。平台经济是数字经济和实体经济深度融合的重要载体，近年来呈现快速发展趋势。2023年，我国平台经济产值首次突破15万亿元，吸纳灵活就业人员2亿。截至2025年6月，我国网络购物用户规模达9.76亿人，占网民整体的86.9%。[4]平台经济已成为经济增长的新引擎与社会就业的重要“蓄水池”、推动经济社会转型的重要力量。
平台经济在快速发展的同时，也对税收治理提出新的挑战：交易频次高、金额小、主体分散，使传统征管方式难以完全适用；跨境交易引发的利润转移与税基侵蚀，显著增加了国际税制协调的难度；随着零工经济与共享经济的兴起，就业形态日趋多样化，也使得税源识别与收入界定问题变得更加复杂。税收治理不应仅是被动的制度回应，也可以成为引导和塑造平台经济健康运行的重要力量。一方面，科学合理的税收治理，能够有效矫正平台经济发展中的市场失灵，保障国家财政收入，维护公平竞争秩序；另一方面，规范而完善的税收治理，为平台经济提供制度确定性和市场透明度，有助于其长期可持续发展。
平台经济的税收治理效用
平台经济的税收治理效用不仅体现在财政收入上，更关乎市场效率、公平竞争和创新激励。建立健全税收治理体系，能有效矫正市场失灵、引导合规经营、维护公平秩序，是推动平台经济健康发展的必然要求。
拓展财政空间。税收是国家财政的基本来源，平台经济的蓬勃发展为财政收入拓展了新的空间。近年来，随着电商、直播、网约车、外卖等新业态的兴起，线上交易额快速增长，带动增值税、企业所得税和个人所得税等多税种的新增税源。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24年，我国网上零售额达155225亿元，比上年增长7.2％。其中，实物商品网上零售额达130816亿元，占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的比重为26.8％。[5]另据中国海关统计，2024年我国跨境电商进出口约2.71万亿元，同比增长14%；高于2024年我国货物贸易增速9个百分点，占我国货物贸易进出口总值的6.2%，为进口环节增值税、消费税和出口退税管理提供了新的增长点。通过建立健全信息报送和代征代缴制度，税务机关能够将原本分散的税源纳入征管范围，减少税收流失，增强财政收入的可持续性。税收治理在提高收入征管效率的同时，也为国家提供了更大的财政空间，以支持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形成平台经济发展与国家财政的良性互动。
提升市场效率。有研究认为，平台在定价时不仅要考虑总体价格水平，还需在不同用户群体间设计合理的价格结构，以平衡网络外部性并实现市场均衡。但在特定情境下，平台市场可能出现产出过高或过低的扭曲。通过合理设计税收工具，特别是从价税与从量税的组合，可以有效矫正双边外部性失衡，提升资源配置效率。这一逻辑在我国电商促销活动中具有直观体现。例如，“双十一”“618”期间，平台通过补贴、返现等方式推高交易量，但若缺乏有效税收治理，易出现刷单、虚假交易等行为，导致市场效率失真。税收治理的介入，尤其是电子发票与实时数据报送的推广，有助于甄别交易真实性，从而在效率层面发挥矫正作用。
引导合规经营。平台经济交易主体庞杂、频次高、金额分散，税务机关普遍面临信息不对称难题。若缺乏有效的数据报送机制，极易造成税基流失与合规真空。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在《数字平台在网络销售增值税和商品及服务税征收中的作用》报告中强调，平台应被要求在交易中扮演“信息中介”甚至“视同供应商”的角色，以提升税收透明度。我国的平台经济税务治理实践中，税务机关面对的信息不对称情况尤为突出。例如，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收入来源分散，传统申报方式难以全面覆盖。近年来，随着金税工程和电子发票改革的深入推进，平台被要求定期报送用户身份、佣金比例与支付数据，税务机关借助大数据可实现风险比对，发现瞒报少报行为。在直播电商领域，主播广告收入与打赏分成曾长期处于监管盲区，而在实行交易数据集中报送后，合规水平显著提升。
促进公平竞争。国务院反垄断委员会在2021年发布的《平台经济领域反垄断指南》中强调，要通过税收、监管与反垄断措施协同，维护公平竞争秩序。例如，在零工经济中，若部分网约车司机未依法申报收入，其实际劳动力成本可能低于合规司机，进而对市场价格竞争造成一定扭曲。为应对这一问题，一些地方试点由平台代为扣缴个人所得税，既降低司机的合规成本，也有助于维护市场公平竞争。跨境电商领域也存在类似情况。部分境外商家在中国境内销售商品，却未依法缴纳增值税，凭借非合规成本形成的价格优势进入市场，不仅对国内企业造成竞争压力，也影响市场整体的公平环境。
强化创新激励。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在《数字化带来的税收挑战——经济影响评估》报告中指出，税收治理在确保合规与公平的同时，还需兼顾创新动力。若税制设计过于僵化或负担过重，可能抑制平台投资与创新。国际社会在推进“两支柱方案”时，正努力在“合理分配税基”与“保持创新激励”之间寻求平衡。平台经济具有高度的创新性与快速迭代特征，例如直播电商、即时零售等新业态不断涌现。若税收政策采取“一刀切”的做法，不仅可能增加中小平台和创业企业的合规成本，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市场活力。例如，部分中小型跨境电商由于数据报送与合规成本较高而选择退出市场，反映出税制若缺乏适度弹性，可能对新业态的成长带来一定制约。因此，未来税收治理应秉持“规范与激励并重”的原则，在确保合规性的同时，为中小企业提供合理的优惠政策与便利化措施，助力其在健康的制度环境中持续创新。
平台经济税收治理改革的探索
近年来，随着数字技术快速迭代与互联网基础设施普及，平台经济在全球范围内呈现出爆发式增长。作为数字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平台经济依托信息撮合、资源整合与网络效应，大幅降低交易成本、提升资源配置效率。在我国，电商、网约车、外卖配送、短视频与直播等新业态，全面渗透社会生产与生活，成为推动消费升级和扩大就业的重要力量。在国际层面，亚马逊、优步、爱彼迎等大型平台企业，不仅改变了传统商业模式，也在跨境电商、共享出行与零工经济等领域，重塑全球产业链与价值链格局。
平台经济在释放红利的同时，也带来诸多深层次问题，这些问题广泛触及市场竞争、劳动关系、税收征管乃至数据安全等多个层面。在市场竞争层面，部分平台凭借网络效应与规模优势，形成“赢家通吃”格局，导致市场过度集中，不仅挤压中小企业的生存空间，也使消费者议价能力有所削弱。在劳动关系领域，零工经济快速扩张，虽创造了灵活就业机会，却因劳动保障与社会保险欠缺，使得就业稳定性受到影响。税收征管面临的挑战尤为突出。一方面，跨境电商与数字贸易，模糊了税收边界，造成税基侵蚀与不公平竞争；另一方面，直播带货、在线教育等新兴业态，因其交易的碎片化和隐蔽性，为偷逃税行为提供了空间，对传统监管手段构成考验。此外，在数据治理上，平台处理海量数据过程中潜在的信息滥用、隐私泄露与数据垄断风险，也对社会公共安全提出新的课题。平台经济作为数字经济的重要形态，在促进消费升级、扩大就业和驱动创新方面的积极作用不容否认，但也带来市场集中、就业形态变化、税基流失与数据安全等复杂情况，对现有税收制度与治理体系提出新的要求。
在此背景下，国内外均在探索通过税收治理，应对平台经济发展带来的挑战。总体而言，尽管在提升透明度和合规性方面已取得一定成效，但整体仍处于探索与磨合阶段，在技术、法律与国际合作等层面仍有待完善。未来，全球各国都需要在制度协调、数据安全与公平分配之间寻求更加稳固的平衡，以保障平台经济的长期健康发展。
我国通过金税工程和电子发票改革，促进了交易数据的实时采集与集中管理，在电商、网约车等行业普遍推行平台代征代缴制度，并逐步建立信息报送机制，要求平台定期向税务机关报送交易流水、佣金比例和支付结算等数据。例如，在直播电商领域，主播的佣金和广告收入已被纳入平台报送范围，税务机关据此能够开展风险比对和合规检查。
在国际层面，由二十国集团（G20）委托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主导设计的“双支柱”方案逐步获得各国共识：支柱一通过利润重新分配赋予市场国新的征税权，支柱二确立全球最低税率以遏制利润转移。法国、英国、印度等国率先实施数字服务税（DST），欧盟、澳大利亚等则通过平台代征增值税与商品和服务税（VAT/GST）提升跨境电商合规度。由此可见，国内外制度安排已进入密集创新与广泛探索阶段。这些制度探索在一定程度上取得积极成效。
在我国，金税工程与电子发票的推广，显著提升了交易透明度，使税务机关能够及时发现瞒报与少报行为，征管效率明显提高。平台代征代缴模式，有效缓解税务机关直接面对大量小微主体的压力，降低征管成本的同时，也为个体经营者提供了便利化合规渠道。信息报送制度的建立，使税收征管依托平台数据实现风险比对与精准监管，压缩了逃税空间，逐步营造出较为公平的市场环境。在国际层面，“两支柱”改革为跨国数字平台的税权分配提供了多边协调框架，平台代征增值税在跨境电商领域显著提升了合规度，而部分国家实施的数字服务税则在短期内增加了财政收入。总体来看，这些实践表明，税收治理在提升透明度、降低征管成本和维护公平竞争方面发挥出关键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2025年国家出台的《互联网平台企业涉税信息报送规定》（国务院令第810号）及《国家税务总局关于互联网平台企业报送涉税信息有关事项的公告》（国家税务总局公告2025年第15号），进一步强化税收治理对平台经济的积极引导作用。明确了报送主体与范围，要求按季度向税务机关报送经营者和从业人员的身份及收入信息，并配套多类报表模板与延期机制，形成“可比对、可追溯、可问责”的数据治理闭环。同时，在技术路径上允许直连接口与批量报送并行，并实行分级实施，降低中小平台的改造与合规成本。
这一制度在四个方面将对平台经济发展产生积极效应：其一，提升交易透明度与真实性，遏制刷单、虚假流量和隐匿收入，改善资源配置效率；其二，降低合规经营者的相对劣势，抑制“劣币驱逐良币”，优化竞争秩序；其三，增强制度可预期性，为平台提供稳定的合规边界和数据标准，有利于中小商户长期经营和融资；其四，支撑跨境规则衔接，为与经合组织的平台信息报告模式（MRDP）和欧盟税收行政合作指令第7修正案（DAC7）等机制对接奠定制度基础，减少税基流失与国际监管不确定性。由此可见，税收治理不仅是对挑战的回应，更逐渐成为推动平台经济健康发展的制度性动力。
当前，税收制度改革创新在取得显著成效的同时，仍存在多方面优化空间。在国内层面，平台信息报送的数据标准化程度不足，各平台数据格式与口径存在差异，加大了税务数据的整合与分析难度；中小平台因合规成本较高，其创新活力可能受到一定影响。同时，涉税数据的安全与隐私保护机制有待进一步加强，尤其在平衡数据利用与个人隐私、商业秘密保护方面仍需完善。在跨境税收领域，我国对境外平台交易的监管存在数据获取不足的挑战，税基流失风险需引起重视。国际“两支柱”税改推进缓慢，数字服务税的单边措施与多边协调之间存在冲突，跨境合作与技术层面的数据交换、真实性验证仍面临障碍。此外，零工与共享经济中大量从业者尚未被完全纳入税收监管，导致个税流失问题突出，而全球范围内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在税权分配上的分歧，也使国际税收制度的公平性持续成为焦点议题。
平台经济税收治理的优化路径
完善税收治理是促进平台经济健康发展的必然要求。未来，我国需要在法治化、标准化、智能化、合规化、便利化与国际化等维度形成合力，实现“规范”与“激励”的动态平衡。
加强税收法治建设。当前我国在“金税工程”“电子发票改革”等方面已取得积极进展，但在法律制度层面仍有不尽完善之处。修订税收征收管理法，将平台企业的信息报送、代征代缴和数据保存义务明确写入法律，是增强制度约束力和执行力的关键。通过法治化路径，不仅可确保税务执法有据，也能提升平台企业的合规预期与制度认同。
加强数据标准化建设。平台经济交易频繁、金额零散，若缺乏统一规范，既增加税务机关的数据整合难度，也推高企业合规成本。可考虑由国家税务总局牵头，制定全国统一的数据报送标准和技术规范，明确核心字段，并根据平台规模实行分级管理：大型平台实行实时、全量报送，中小平台实行定期或抽样报送，从而在效率、公平与创新活力之间取得平衡。
加强智慧税务建设。充分利用区块链、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等技术，建立自动采集、智能比对与实时预警机制，实现精准监管和动态管理。同时，推动税收信息与工商登记、金融支付、网络监管等多部门数据的互联互通，构建“多源汇聚、智能比对”的综合治理格局，真正实现“以数治税”。
加强数据安全体系建设。平台报送数据往往涉及个人隐私与商业机密，若缺乏有效保护，将引发社会抵触与法律风险。应在个人信息保护法、数据安全法框架下，确立“最小化采集、用途限定”的原则，推动脱敏处理与分级管理，并探索由第三方机构进行敏感数据预处理，确保税务机关获取的是合规化、可用化的信息，在保障数据安全的前提下实现高效治理。
加强信用体系建设。对积极履行信息报送和代征代缴义务的平台，应在纳税信用、政策优惠、融资便利等方面给予激励，营造“守法有利”的正向氛围；对隐匿数据、拒不履责的平台，则应依法严惩，并纳入全国信用体系，形成“守信受益、失信受限”的制度环境。同时，可探索基于平台数据的便利化服务，如“一键申报”或“自动申报”，既减轻中小商户合规负担，也提升整体税收遵从度。
加强国际合作机制建设。平台经济具有天然的跨境属性，税收治理不可能仅依赖一国之力。我国应积极参与数字经济“双支柱”国际税改，提出切合自身利益的政策方案，同时推动区域性数字税收合作，探索跨境平台信息的自动交换与互认机制。通过国际合作，不仅能减少税基流失，避免双重征税或无税可征，还能为中国平台企业“走出去”创造公平、透明和可预期的国际税收环境。
【本文作者为中央财经大学财政税务学院院长、教授】
注释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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