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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牍私信中的书信礼仪与社会风俗

【摘要】书信作为中华悠久文明的历史见证,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展读秦汉书信简牍,探究数千年前古人的生活日常和家国情怀,可以体察到其时其地的社会风俗人情、社交礼节、“卑己尊人”的处世哲学,以及“见字如面”的脉脉温情。 

【关键词】简牍 书信牍  书信礼仪  社会风俗

【中图分类号】I212

【文献标识码】A

纸张发明之前,我国通行的书写材料主要是简牍。简窄,一般书一行;牍宽,可以书写两至数行。考古出土的私人信件(下文一般以“书信”称之)通常书写在牍上,大多长一尺,①通称“尺牍”,宽度则差别较大。通常一信一牍,正面用尽而意未毕,则续写于背面。目前可以确定的先秦书信牍只有两枚,均出土于湖北云梦睡虎地4号秦墓,时值战国末期、秦始皇统一六国的前夜。这也是目前墓葬考古发现的最早家书。

2024年11月4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参观云梦出土秦汉简牍展时指出:“古代简牍非常珍贵,是我们国家信史的重要实物佐证,要善加保护,做好研究。”简牍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对赓续中华文脉、传承中华文明具有独特意义。在纸张普及之前,简牍记录下了泱泱华夏波澜壮阔的历史篇章。湖南湘西里耶出土的秦简中保存有秦代的往来书信。到了汉代,书信牍的数量大大增加,出土地主要有居延、敦煌等汉代边塞屯戍遗址,安徽天长西汉谢孟墓,湖南长沙东牌楼、尚德街东汉古井,云南昆明晋宁河泊所汉代官署遗址等,涵盖西北、中部和西南。秦书信已经呈现出一定的仪节。西汉书仪逐渐成熟,乃至形成程式化的文体,各地区行文风格、惯用语大体一致,成为当时社会快速发展与文化高度统一的生动缩影。

战国家书中的亲情和乡情

亲情和乡情,在家书中体现得最为明显,上文提到的睡虎地秦墓书信牍,就是典型的例子。为称引方便,可以依据内容把它们分别拟名作《黑夫、惊与中、母书》、《惊与中、母书》。其中,前者保存基本完整,牍长23.4厘米、宽3.7厘米、厚0.25厘米,属于尺牍。

两封书信的主要内容是,从军在外的兄弟俩“黑夫”“惊”写信给在家乡的兄弟“中”和母亲,急需钱和做衣服的丝布,希望母亲务必置办、给予:“二月辛巳,黑夫、惊敢再拜问中、母毋恙也?黑夫、惊毋恙也。……母视安陆丝布贱可以为衤单裙、襦者,母必为之,令与钱偕来。”“弗遗,即死矣。急急急”。“再拜”的意思是拜了又拜,表示恭敬,是秦汉书信的习用敬语,通常用在书信的开始和结尾。“毋恙”即“无恙”,没有疾患,是古代书信最流行的问候语,今人也不陌生。在书信的开头问好和报安,自秦汉沿用至今。接下来即进入正题。裙是下衣,相当于今天的裤子,襦是上衣,正好合成一套衣服。黑夫、惊大概在秋冬季节从军,现在天气转热,需要准备夏季穿着的单衣。②古代从军,衣物用度大都需要自备。黑夫、惊境况困窘,所以写信向母亲求取钱物,言辞迫切,字里行间也能让人体会到儿子对母亲的依赖之情。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从书信内容看,当时黑夫兄弟的父亲很可能已经去世,这使得他们的母亲获得了家庭经济的主要支配权。岳麓书院藏秦简奏谳类文书“识劫女冤案”是一份秦王政十八年(前229年)的案卷,据之,里(乡里之“里”,是基层行政机构)人的妻子,可以支付里的居民组织“单”的费用,在里人去世时出钱助葬。③可见秦时女性,无论在家庭还是乡里日常事务中都具有一定地位。

求取钱物是写信的主要目的,之后,黑夫、惊用更多篇幅向姑姊及惊的妻子、女儿等家人或亲戚一一问安:“多问姑姊、康乐季媭、故术长姑外內……毋恙也”。“惊多问新妇、妴得毋恙也?新妇勉力视瞻丈人”。“多问”在秦汉简牍书信中的出现频率较高,字面意思是多多问讯,相当于殷勤、诚挚问候。“外内”笼统指称所有人等。“新妇”和“妴”分别是惊的妻子、女儿。“丈人”的本义是长辈,这里指新妇的父母。“勉力视瞻丈人”,即尽心侍奉父母。无论问安还是叮咛,既有书信礼仪的因素,更是亲情的流露。

黑夫、惊还向吕婴、阎诤二人的长辈问安,并告知婴、诤的近况:“多问夕阳吕婴、㔷里阎诤丈人得毋恙也?婴、诤皆毋恙也,毋钱用、衣矣。”体会文意,“婴”“诤”应当跟黑夫兄弟在同一军队服役,同样缺衣少用,可以想象当时普通士卒的日常生活大多是艰难的。据研究,秦汉时期对征发的兵卒,通常采取以籍贯为单位集中部署的方式。如西北汉简中的戍卒,往往按“同县同燧”的方式进行编制。诤是㔷里人,婴是夕阳里人(牍文“夕阳”之后省略了“里”字)。那么婴、诤彼此以及黑夫都属于不同的里,但他们或者说三个家庭当隶属于同县。睡虎地77号汉墓出土竹简中有墓主越人生前形成的两组私人簿籍,是越人的亲属去世时,乡里、同僚助丧和越人及其家人回礼的清单,④体现出不同里之人的人情往来,这些里之间的距离应该都比较接近。黑夫的家人跟婴、诤及其家人相识,日常有所往来,所以能够转达相关信息,由此可以推测黑夫家所处之里跟㔷里、夕阳里也相去不远。当时私人通信不便,常见的方式是托人顺路捎带或遣人致送。⑤黑夫兄弟在自己的家书中代为传讯,应是出自婴、诤的嘱托。

惊在信中又表达了对战乱期间家人安危的担忧:“惊远家故,中教诏妴,令毋敢远就若取薪”,自己离家远,希望中代为教诲女儿,让她不要到远处去。“新地多盗,中唯毋方行新地”,“新地”是一个术语,也见于里耶秦简、岳麓秦简和荆州张家山汉简等,笼统指秦新占领地区,这里具体指秦新占领的楚地。张家山汉简《奏谳书》案例十八的时代属于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年),记录有一条“令”:“所取荆新地多群盗,吏所兴与群盗遇,去北,以儋乏不斗律论。”⑥其中“所取荆新地”就是说“新攻占的楚地”,字面意思更加明了。新地社会动荡,强盗出没,所以惊叮嘱中不要前往。殷殷之情跃然牍上,同时也使今日之读者真切感知到当时严酷的社会现实。

学界倾向于睡虎地4号墓墓主就是收信人中。此墓随葬器物主要是漆器,另有铜器,但是数量不多。出土时两枚书信牍的旁边放置有石研和墨,中显然是识字之人。

总体来看,黑夫家庭具有一定的社会和经济地位。黑夫、惊随时可能行军打仗,生存环境恶劣,但是用心制作尺牍,遵守书信礼仪,言辞殷切。两枚书信牍随葬于墓内,不难看出中对兄弟情谊的重视;以两封兄弟来信陪伴长眠于地下,有可能出自中生前的交代。结合黑夫、惊信内所言,这应该是一个和谐有爱的大家庭,可惜在战乱年代,无法过上安宁的生活。

2000多年前的两封家书,让我们体会到了古人真挚的孝悌之情与淳朴的乡里之谊。

秦汉私信中的人情往来

里耶秦简中,以单纯问候、致意为主要目的的书信,可见“毋物可问,进书为敬”(8-659+2088)、“毋以问,进书为敬”(8-823+1997)一类的文句,⑦大意是没有什么礼物相送,但修书一封以表敬意。寥寥数字,质朴无华。

里耶简中有一封保存完好的书信《欣与吕柏书》(7-4):

欣敢多问吕柏:得毋病。柏幸赐欣一牍,欣避席再拜及拜者。柏求笔及墨,今敬进如柏令,寄芍,敢谒之。

正题大意是:欣敬受吕柏书信一封,并按柏的需求敬呈笔和墨。“避席”即离席,古人席地而坐,避席叩拜是表示恭敬的礼节,《吕氏春秋·慎大览》有“武王避席再拜之”句,可参。信中的“避席再拜”则是恭敬之辞。秦书信末尾多见“敢谒之”类的套语。

汉代书信礼仪逐渐完善且程式化。私信在这方面的突出表现之一,是大段涉日常衣食行事套语的出现,叮嘱收信人随时节适当添减衣裳、注意饮食、谨慎行事等,读来也让人感到情深意切。如敦煌汉简《时与翁糸书》“方春不和,时伏愿翁糸将侍近衣,幸酒食,明察烽火事,宽忍小人,毋行所悔”(《敦》1448),居延金关汉简《寿与长倩书》“寒时,寿伏愿长倩节衣,强幸酒食,慎出入,辟小人,察所临,毋行决决”(73EJH2:47A),天长谢孟墓《丙充国与谢孟书》“春气始至,愿孟马侍前强幸酒食,慎出入”。新近出土的河泊所汉简《富纱与青等人书》,是富纱写给青等五位友人的私信,也有类似套语,作“春时不和,愿强进酒食,近衣,慎察左右,毋自易”。

希望收信人多多来信赐教、告知近来生活状况,也是汉代书信的常见内容,古今一理,只是用语不同。如敦煌简《时与翁糸书》:“时伏愿翁糸,有往来者幸赐时记,令时奉闻翁糸缓急、严教。”金关简《谭与丈人书》:“愿数来书记,使谭日夜奉闻丈人万年毋恙。”(73EJT24:65B)“往来者”指可以顺带书信的人,“记”“书记”都是指书信。

除了礼节性的言辞,写信各自有其主要目的,这些内容往往更贴近现实生活,如请托购买或借贷衣、粮、钱等生活用物,随信赠送酒食、衣絮等礼物。金关汉简《赵宪与掾、夫人书》(73EJT24:15)的正题是少吏赵宪向百石吏掾(姓名不详)及其夫人借取襦衣:⑧

少吏赵宪叩头言

掾坐前、夫人御者足下:善毋恙。苦寒,起居得毋它?因言:宪会今日解浣襦,愿且借故襦一、二日所,不敢久,叩头叩头。

大意是赵宪拆洗自己所穿的襦衣,但是没有可替换的衣服,希望借穿某掾的旧襦一两天。宪与某掾当值的衙署应该相距不远,写信借衣的缘由,恐怕有“空口无凭,立此为证”的因素。

如果不很严格地界定书信,还可以谈谈悬泉汉简中的一封宴请函,依宴请发起人可以拟名作《谭堂宴请书》,全文如下:

少酒薄乐。弟子谭堂再拜请。会月十三日,小浮屠里七门西入。

“少酒薄乐”是请客吃饭的礼貌用语,相当于略备薄酒、饮酒为乐。当月十三日是宴请时间,“小浮屠里七门西入”是宴请地点。“小浮屠”里名的出现,反映了佛教在当地的传播,“七门西入”大概是房舍在里中的编号和门的朝向。⑨

宴请牍,使我们得识汉代宴请信函的格式及宴请的形式,并得窥汉代同僚或士人日常私下交往情形于一斑。

展读战国、秦汉书信牍,探究数千年前古人的生活日常和家国情怀,体察其时其地的社会风俗人情、社交礼节,画面感扑面而来。这些鲜活的原始文字资料,为传世文献提供了宝贵的补充与佐证。

(作者为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教授)

【注释】

①秦汉一尺约为当今23.1厘米。

②黄盛璋:《云梦秦墓两封家信中有关历史地理的问题》,《文物》,1980年第8期。

③陈伟:《禁“里人令军人得爵受赐者出钱酒肉饮食之”令复原与解读》,“中国简帛学国际论坛2024”论文,香港浸会大学,2024年。

④熊北生、陈伟、蔡丹:《湖北云梦睡虎地77号西汉墓出土简牍概述》,《文物》,2018年第3期。

⑤庄小霞:《简牍所见汉代私人书信致送信息试探——以天长纪庄汉墓书信木牍为中心》,《甘肃省第二届简牍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⑥彭浩、陈伟、工藤元男主编:《二年律令与奏谳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63—365页。

⑦简文后面括注的是简牍原编号,下同。

⑧对这封书信的疏解,请参看马怡:《〈赵宪借襦书〉与〈赵君存物书〉——金关汉简私文书释考二则》,《简牍学研究》(第五辑),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4年。马怡将其拟名为《赵宪借襦书》,疑其性质当近于今日的借据。

⑨郝树声、张德芳:《悬泉汉简研究》,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185—186页;张俊民:《敦煌悬泉置出土文书研究》,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443页;赵宠亮:《“悬泉浮屠简”辨正》,《南方文物》,2011年第4期。

责编/贾娜 美编/陈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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