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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对《诗经》中“思无邪”的创新性理解

【摘要】孔子曾选取《诗经》中的“思无邪”三字用以涵盖《诗经》三百篇。在《诗经》中,“思无邪”表达了牧马者希望马群奔跑疾驰起来的期望。孔子用“思无邪”涵盖《诗经》,揭示了《诗经》创作的特点——诗人将心中的所思所感真实地表达出来,没有歪曲诈伪。在这里,孔子赋予“思无邪”以新的涵义,推动了《诗经》研究的发展。

【关键词】孔子   《诗经》    “思无邪”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在讨论《诗经》时,孔子曾作出一个著名的论断:“《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这一论述是孔子“所学经业成立”的直接表现,也是孔子推动中华文化创新性发展的重要例证。

《诗经》中“思无邪”的含义

“一言以蔽之”,宋代学者朱熹注释“蔽,犹盖也”,即涵盖之意。用一言以涵盖《诗经》三百篇。这里的“一言”精炼至极,即“思无邪”三字。“思无邪”非孔子所创,它出自《诗经·鲁颂·駉》。从《诗经》中选取只言片语用来涵盖《诗经》三百篇之全体,是大手笔。没有对《诗经》三百篇的深入探究,没有深邃贯通的智慧,断难如此。

“思无邪”出自《駉》诗。阅读《駉》诗可知,“思无邪”与前文的“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相呼应,形容牧马时的情况,本无特别之处。但自从孔子将其选取出来用以涵盖《诗经》三百篇后,它便引起了特别的注意,对“思无邪”的理解也变得纷繁复杂起来。如东汉学者郑玄笺注该句说:“思遵伯禽之法,专心无复邪意也。”以“思遵伯禽之法”理解“思”的内涵,这里,“思”作动词,思虑之意。如果单单围绕“思无邪”三字,如此解释,尚无窒碍。可是,在《诗经》重章叠句的特殊结构下,对“思无邪”的理解需要联系前后章节,特别是结构相同、彼此呼应的部分。如前所述,“思无邪”与前三章的“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相呼应,意思是相近的。将“思”解释为动词,思虑之意,以此解释“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得出的结论十分牵强,难以说通。如“思无疆,思马斯臧”一句,郑玄解释说“僖公之思遵伯禽之法,反复思之,无有竟已,乃至于思马斯善,多其所及广博”(《毛诗正义》)。由“思遵伯禽之法”到“思马斯善”,由对祖先治国理政的思虑转为对马匹优劣的思虑,跳跃极大,将它们串联起来实在有穿凿附会之嫌,让人难以接受。朱熹的解释与郑玄类似,“思无疆,言其思之深广无穷也”“言僖公牧马之盛,由其立心之远”(《诗集传》)。从郑玄到朱熹,解释越来越抽象玄远,哲理化的气息越来越重,但离《駉》诗这一诞生于春秋前期的咏马诗的原意似乎越来越远。根源在于对“思”的理解。将“思”理解为人的思虑,以此来解释以咏马为核心的《駉》诗,带来了文意理解时的种种障碍,即便勉强解释,其结果也难以让人信服。之所以习惯性地将“思”解释为人的思虑,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坚持“《駉》,颂僖公也”的认识,既然是颂扬鲁僖公这一人物的诗作,其中的“思”很自然地理解为人之思虑。二是受到孔子以“思无邪”涵盖《诗经》三百篇的影响。毕竟,《诗经》三百篇都是人通过思虑创作的产品,“思无邪”的“思”很容易理解为人之思虑。可是,回到《駉》诗,将其视作一首咏马诗,其中的“思无邪”“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以及后文的“思马斯臧”“思马斯才”等应有另外的理解。

南宋学者项安世解释说:“思,语辞也。”用之句末,如“不可求思”“不可泳思”“不可度思”“天惟显思”。用之句首,如“思齐大任”“思媚周姜”“思文后稷”“思乐泮水”,皆语辞也。“说者必以为思虑之思,则过矣。”(《论语集释》)将“思”视为语辞,而不是理解为人之思虑。如此一来,“思无邪”等便不再局限于从人的角度去理解了,可以视作对马的描述。这样的理解,平实顺畅,合乎情理,没有穿凿之嫌。

何谓“邪”呢?因为将“思”理解为人的思虑,所以郑玄、朱熹等也顺着这一思路,从人的角度理解“邪”。如郑玄说“专心无复邪意”,“邪”即人之“邪意”;朱熹说“学者诚能深味其言,而审于念虑之间,必使无所思而不出于正,则日用云为,莫非天理之流行矣”(《诗集传》)。以“无所思而不出于正”解释“思无邪”,以“天理之流行”加以描写“思无邪”,“邪”就是与“正”相反的邪恶之意。因此,在郑玄、朱熹等人的解释中,“邪”始终是个道德范畴,用以指责不符合正道的行为。根据上面的分析,如果“思”仅仅是一个语辞,与人无关,那么“邪”也不一定要固执地理解为道德上的邪恶。“‘无邪’字在《駉》诗中,当与上三章‘无期’‘无疆’‘无教’义不相远,非邪恶之邪也。……不知何以解‘无邪’句即作邪恶之邪。心无邪恶,与牧马之盛意殊不贯,与‘无期’各句亦不一例,知古义当不如此。”(《论语集释》)将“思无邪”的“邪”解释为邪恶,既不符合《駉》诗以咏马为核心的主旨,又与前文的“无疆”“无期”“无斁”不类。其实,在《駉》诗中,“思无邪”并不涉及人的行为及道德评价,它与“无疆”“无期”“无斁”一样,都是对马的行为的期望。其实,“古义邪即徐也”(《论语集释》),即动作徐缓之意。《诗经·邶风·北风》有“其虚其邪?既亟只且”之句,郑玄笺注:“邪读如徐。言今在位之人,其故威仪虚徐宽仁者,今皆以为急刻之行矣,所以当去,以此也。”(《毛诗正义》)“思无邪”,“思”是语辞,“邪”是徐缓之意,结合起来理解,便是希望牡马奔跑飞驰起来,动作不要徐缓,速度不要受限。如此解释,与后文“思马斯徂”一句的意思能够紧密地衔接上。“徂,犹行也”(《毛诗正义》),正因为牡马的飞速奔跑,才能顺畅前行。马在古代社会是重要的交通工具,马的奔跑前行展现出旺盛的生命活力和强大的运载能力,是人们所期望和乐见的。《駉》诗对马的咏叹正是这一心理的表现,所以对“思无邪”等篇中诗句的理解还是要以马为基础。过于抽象化和哲理化的理解容易偏离诗句的本义。

孔子对“思无邪”的理解

回到《论语》,当选取“思无邪”一句用来涵盖《诗经》三百的内容时,孔子所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是否如《駉》诗中的意思一样,是期望马奔跑飞驰起来,动作不要徐缓呢?“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因此需要分辨的是,孔子对《駉》诗中“思无邪”一句的理解,与他选取“思无邪”一句以涵盖《诗经》三百时对它的理解,并不一定是相同的。为此,需要结合孔子的思想观点特别是《论语》中的相关表述来进行探究。也就是说,当孔子从《駉》诗中选取出“思无邪”一句用以涵盖《诗经》三百时,“思无邪”已成了孔子思想体系的一部分,而不再是《駉》诗中一个普通的词句了。只有立足孔子思想的全貌,才能对他所引用“思无邪”一句的确切意义作出分析。

如前所述,《駉》诗中,“思无邪”的“思”仅仅是语辞,没有实际含义。当孔子引用“思无邪”时,他是否也将“思”视为语辞呢?查阅《论语》,“思”字出现的次数并不少,比如:“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等等。“原思为之宰”一句中“思”作人名,除此之外,其他情况下的“思”均是动词,思虑之意。无论是孔子本人,还是曾子、子张、子夏等学生,在使用“思”字时都是这样用法,完全一致。当孔子从《駉》诗选取“思无邪”一句时,他从自身的思想体系和语言习惯出发,赋予了它新的内涵,作出了创新性的理解。在孔子心中,“思无邪”的“思”同“见贤思齐焉”“思而不学则殆”“见利思义”“视思明,听思聪”等一样,都是思虑之意。“思无邪”所描述的是《诗经》三百的思虑创作过程。《诗经》作者众多,非一人一时所作。孔子也非《诗经》的作者,虽然没有亲身参与《诗经》的创作工作,但在多年反复吟诵体味的过程,对其思虑创作过程进行“还原”,提出了“思无邪”的判断。

“无邪”是对《诗经》思虑创作过程特点的概括。在先秦文献中,“邪”字出现的情况并不多。“邪”的多种含义中,最常见的便是“邪恶”,于是很多注家习惯从“邪恶”的含义角度来理解“思无邪”。如朱熹说:“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论语集注》)其实,“邪恶”是“邪”后来的引申义。“邪”较早的涵义就是“斜”,偏斜不正的意思,是对事物摆放姿态的一种描述,与道德败坏并无直接关联。如《诗经·小雅·采菽》:“赤芾在股,邪幅在下。”“邪幅”是古代缠裹足背至膝的布。“邪缠束之,故名邪幅。”(《毛诗正义》)“邪”是用布缠束的方式,是自下而上斜着用布将脚和腿缠束起来。这里的“邪”,显然就是斜着。再如《墨子·备穴》一篇讲述挖掘隧道用以进攻的战术,其中提到“邪凿之,上穴当心”的方法。“邪凿”就是“斜凿”,偏斜角度挖掘隧道。“邪”在这里强调的是角度的不正,偏斜之意。与“邪”相对的是“正”,孔子特别强调“正”,在生活中处处追求“正”。割肉、坐席、站立、穿戴衣冠等生活细节都讲究“正”。这里的“正”并非道德意义上的正义,而是指姿态端正,不能偏斜杂乱。生活细节中的“正”扩展到政治上,指从政者应该行为端正,所作所为不能偏离该职位所要求的职责与规范,这也是孔子反复强调的。

从生活细节到政治行为,孔子都将“正”作为重要的规范。“正”的观念在孔子的脑海里根深蒂固,他还创新性地将“正”的观念延伸到文学创作领域,用于描述诗歌创作的思维过程。熟稔《诗经》的他将《駉》诗中“无邪”与“正”联系起来,“无邪”即是“正”。“思无邪”指在诗歌的创作过程中,思维始终是“正”的,没有偏斜,也就是将心中的所思所感原原本本、真真实实地表达出来,没有歪曲、没有矫饰、更没有诈伪。“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毛诗序》)诗是心志的表达。这个表达的过程是“正”的,是“无邪”的,诗作为表达出来的内容,没有偏离心志。这个意义上的“正”与孔子强调的另外一个品行“直”是相通的。“直”是“正”的内在要求。《论语》中孔子多处谈到“直”,肯定“直”的可贵。“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论语·阳货》)在孔子眼中,《诗经》正是古人的作品。《诗经》的可贵之处是“直”,没有当时人的“诈”。“诗三百篇,无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论语集释》)《诗经》展示的是“至情流溢,直写衷曲”的情感世界,所以始终有着兴发感动的力量,成为代代相传的经典。孔子总结出《诗经》创作过程中的这一特点,他创造性地从《诗经》中选取“思无邪”一句予以概括,并赋予它新的内涵。

(作者为中央文化和旅游干部管理学院副研究员)

【注:本文系2015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辩证关系研究”(项目编号:15BKS120)的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①程树德:《论语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22年。

②[南朝梁]皇侃:《论语义疏》,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

③周振甫:《诗经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

④[宋]朱熹:《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

责编/周小梨    美编/杨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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