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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道德境界与自在人生

【摘要】道家学派又称老庄学派。庄子是道家学派中的第二号人物,他在老子之后继承和拓展了老子的学说,对中国思想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在人生哲学方面,庄子不仅建构了自己的道德境界,而且在这种道德境界理论指引下,庄子努力践行其道德学说,形成了一种自在人生的范式。庄子不仅是一位道家道德境界学说的缔造者,也是一位自在人生的实践者,其人生思想和行为对后世的中国文人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

【关键词】庄子  道德境界  自在人生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识码】A

庄子的道德境界

一提到道德境界,自然就会想到冯友兰先生的人生境界说。冯友兰先生把人生境界划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四个级别,从自然境界开始逐级提升。正如学者柴文华指出:“冯友兰的道德境界从人的社会性出发,肯定了公而忘私、舍生取义的价值,这是对儒家传统思想或价值理念的提升。”①然而,本文所谓的道德境界特指老庄的道德境界,与儒家的道德境界名同而实异。

据《庄子·山木》②篇记载,有一天庄子一行在大山中行走,看见了一棵枝叶盛茂的大树。伐木者走到树前并没有细致观看就继续向前走去。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细致查看。伐木者说:“(此树)无所可用。”庄子感慨说:“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庄子一行走出山中,住在故人之家。故人非常欣喜,让竖子杀雁来招待庄子。竖子问:“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说:“杀不能鸣者。”第二天,弟子问庄子说:“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着说:“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在某些特殊时期,论者根据“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一语判定庄子是一个混世主义者、滑头主义者,其实庄子是在开玩笑,他的中心意思还是希望弟子能够坚守“道德之乡”。此处的“道德之乡”等同于本文的道德境界。老庄的道德不同于儒家的道德,儒家的道德是仁义道德或伦理道德,而老庄的道德则是自然道德。

道在老子哲学中占有最为重要的地位,被老子赋予了哲学意义。老子反复强调,道是不可名状的,通行本《老子》第一章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十四章曰:“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第二十一章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尽管道是不可名状的,但老子还是不断地尝试用“水”“婴儿”“玄牝”等去比拟道。庄子继承了老子的道,他在《大宗师》中对道进行了自己的定义:“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对道的界定比老子显得具体,他强调道无处不在。《知北游》曰:“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在东郭子听来,庄子的言说每况愈下,让人难以接受。庄子想强调的是大道具有普遍性,天下万物无不体现出大道的存在。

庄子塑造了一群体道之人,把他们称为至人、神人、圣人和真人。《逍遥游》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此处第一次出现了至人、神人、圣人三种人。《逍遥游》又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齐物论》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从这两处看,至人和神人的本领非常接近。真人则出现在《大宗师》中。这些体道之人是庄子根据古老的神话传说、运用三言手法所塑造的理想人格。世界上虽然没有这样的体道之人,但体道之人的文学形象对后世道教神仙说和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虽然世俗之人无法成为至人、神人,但世俗之人通过一定的修炼也可能在短时间内体验到道的境界。《齐物论》曰:“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人间世》载:“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大宗师》载:“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南郭子綦的吾丧我、孔子的心斋、颜回的坐忘,虽然名目不一,但从求道的角度看,彼此之间方法相通,利用这些方法能够短暂体验到大道的奇妙之境。

庄子的德也同样导源于老子,相比于道,庄子更积极地发展了老子的德。《老子》第二十一章曰:“孔德之容,惟道是从。”《老子》第五十一章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道与德之间关系紧密,道在前,德在后,德乃是道在现实层面的落实。庄子的德论主要体现为安命思想。《德充符》曰:“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庄子主张人对于无可奈何之事,安之顺之。那么,人应该如何去安命呢?纵观《庄子》全书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用心若镜,一是与物为春。“用心若镜”出现在《应帝王》中:“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这里虽然是就至人说的,常人也可以尝试做到用心若镜。在《德充符》中作者并没有提到用心若镜这个词,但两次提到了水:“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在没有镜子的时候,水平面也可以代替镜子。“与物为春”出现在《德充符》中:“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死生、存亡等事都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人只能安命。但人又不是完全被动的安命,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人不能让事物扰乱和顺的本性,在与物相接的时候,人可以保持春天一般的温暖。

《天下》说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之所以能够如此,就因为庄子构建了自己的道德境界。道德境界是庄子哲学的核心,庄子不仅希望世人能以他提出的道德境界作为各自人生的指针,同时,他自己也在用道德境界来指导自己的现实人生。当道德境界落实到现实人生时,庄子便有了与众不同的人生追求。

庄子的自在人生

庄子对人生的痛苦和短促,有着比常人更为深刻而清醒的认识。《齐物论》曰:“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这一生在庄子看来,既是短促的,又是饱受折磨的。人生在世,谁能不哀?谁能不芒?有人推断庄子出身于贵族家庭,青少年时代的庄子,是不是像《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一样有一段纨绔子弟的生活,我们已经无法知晓。我们所知道的是,庄子在一生中只做过一段时间的漆园吏,并没有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有时候贫穷到需要编织草鞋以维持生计。《列御寇》曰:“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阨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也曾经向监河侯借贷,《外物》曰:“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显然庄子的生活已经十分窘迫,不得不去求人。《山木》曰:“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去见魏王的时候,庄子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可穿。魏王看到庄子非常疲惫,庄子则坚持说自己只是清贫而不是疲惫。在清贫之境中,正是庄子独特的道德意志支撑着他的行动。

庄子是平民阶层的代表人物,他身处社会的下层,并不悲观绝望。恰恰相反,庄子是一个乐天知命者,他的人生可以称之为自在人生。庄子的自在人生体现在以下不同方面:

●庄子的仕隐观

庄子鄙弃那些追求名誉地位、热衷于声色犬马的世俗之人。《秋水》载,面对楚国使者的邀请,庄子毫不犹豫地予以拒绝:“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也有一段类似的记载,说明司马迁相信的确有过楚王礼聘庄子的故事。庄子面对楚相尊位和千金重利而不为所动,主动舍弃了富贵生活。《秋水》篇还有这样一个故事,惠子相梁之时,庄子去拜见老朋友。有人对惠子说,庄子这次来可不是为了叙友情,而是想要取代你的相位,于是惠子大恐,命人在城市中搜查了三天三夜,并没有找到庄子。三天之后,庄子突然现身,给惠子说了这样一段话:“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战国七雄当中,秦国、齐国、楚国三国最为强大,如果庄子真的拒绝过楚国相位,他自是看不上梁国相位的。作为庄子的老朋友,惠子竟然不懂庄子的内心世界。

庄子虽然拒绝过楚国的相位,但他并不反对士人与统治者的合作。《人间世》借用孔子之口说:“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庄子》中出现最多的人物之一就是孔子,然而《庄子》中的孔子有着不同的角色,唯有这一段最符合孔子的思想,这也反映出庄子对士子的理解和宽容。庄子自己不愿与统治者合作,但他并不反对士人进入仕途。其实,庄子虽然追求逍遥自在的生活,但并非完全与政治绝缘,他也曾为了基本生存不得不选择去做漆园吏。漆园吏这样的身份,可以使其免于挨饿受冻,维持基本生存。当然也就是仅此而已,庄子并不想借用任何一种职务去为个人谋取功名利禄。

●庄子的生死观

生死问题是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大问题,它让很多哲学家为之冥思苦想。《大宗师》这样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这一句当是庄子生死观的纲领。人来自大自然,大自然给人以形体,让人类在世间生存、休养、繁衍,大自然用年老状态让人类安度余生,让人在死亡之后重新回归于大自然。庄子对死亡的认识也有一个变化的过程,《至乐》篇记载,庄子的妻子死后,惠子前来吊唁,庄子却箕踞鼓盆而歌。惠子大为不满,他埋怨庄子说:“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回答说:“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在妻子死后“独何能无概然”,说明他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他也有像普通人一样的悲伤。当他在思考中认识到生命来源于气,人死复归于气之后,他的悲伤便烟消云散,这才开始鼓盆而歌。在俗人眼里这是一种怪异的行为,但在哲人眼里这却是一种精神世界的大解脱。庄子不仅这样对待妻子离世,他在自己将死之时也同样坦然。《列御寇》:“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以幽默诙谐的态度面对人生即将来临的重大变故,真正践行了自己的哲学主张。活着的时候,庄子热爱自然,他想象自己死亡之后,依然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当中,大自然永远是庄子的精神家园。《至乐》篇有这样一个故事: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这是庄子后学假借庄子的名义所编的故事。此处以庄子之名写他以死为乐,风趣幽默同于乃师,可人死了之后还会有思维意识这一点并不符合庄子的思想。《养生主》明确说:“吾生也有涯,……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生命是有一定限度的,生命必然会有终结之日。胡朴安《庄子章义》曰:“庄子之学与老子异者,在于生死一事。老子求长生,庄子忘死生;老子以谷神不死为养生,庄子以任自然为养生。……后世呼吸吐纳,以及服食之类,决非庄子养生之道。”庄子的生死观不同于佛教的轮回观和道教的长生观,同时他也不屑于理会那些世间盛行的呼吸吐纳之术和服食养生之学。

●庄子的审美观

庄子热爱大自然,我们在《庄子》中时常可以看到庄子行走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他能够发现自然之美,享受自然之美。《知北游》载:“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天地的大美给庄子崇高的精神享受,让他乐而忘返。庄子漫步在山林与皋壤之上,被自然之美所感染。乐以自然,哀以自然,庄子与自然同呼吸共命运。《秋水》篇有一段庄子与惠子的经典对话:“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和他的好友惠子一起漫步于水边,庄子沉浸在鱼游之乐中。

《庄子》中写到了很多社会底层的人物,于此可以看到作者通晓各种劳作技能,对各种事物观察细致、兴趣盎然。林云铭《庄子因》说:“庄子似个绝不近情的人,任他贤圣帝王,矢口便骂,眼大如许;又似个最近情的人,世间里巷、家庭之常,工技屠宰之术,离合悲欢之态,笔笔写出,心细如许。”《养生主》写了一个懂道的庖丁,他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天道》写了一个老年木匠:“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达生》写了一个雕刻工人:“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达生》篇还写了一个痀偻者:“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在达官贵人的眼里,以上都是一些贫贱之人贫贱之事。但在庄子眼里,这些事当中有道存焉,这些人都是“进乎技矣”的好道者。

庄子的审美视角与众不同,在上他发现了天地之大美,在下他发现了工技屠宰之术也可能与道相通,当然,其中也蕴含着人工之美。

●庄子的友情观

在普通人眼里,庄子是一个提倡无情的哲学家。《德充符》曰:“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庄子明确主张人应该无情,不能以好恶内伤其身。同时,正如胡文英《庄子独见》所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庄子用一片深情面对社会和人生。《山木》曰:“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这是离人与送别者的深情告别。《则阳》曰:“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间者也。”这是离乡者对旧国旧都的挚爱。一个无情者难以体会并表现出如许深情。这里的情是在关注社会人生中自然流露的真情,此情不会像功名利禄那样内伤其身。

庄子积极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希望与友人一起讨论人生问题。《大宗师》曰:“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庄子反复描写了一群畸人,畸人们互相理解,互相鼓励,反映出庄子对知己的渴望。其实庄子始终处在旷世的孤独中,在这个世间,庄子只有一个朋友——惠子。

一部《庄子》几乎可以说是在庄子与惠施的辩论中完成的。在《逍遥游》《齐物论》《德充符》《秋水》《徐无鬼》《则阳》《外物》《寓言》《天下》等篇中都可以看见惠子的身影。毫无疑问,惠子不仅是庄子最大的辩论对手,也是庄子最好的朋友。《逍遥游》结尾处,庄子与惠子的对话,讨论有用和无用,乃是庄子在为自己的学说进行辩解。《外物》曰:“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显然惠子并不能真正理解庄子,惠子从根本上否定了庄子思想,庄子与惠子的差异正是二者辩论的基础。《徐无鬼》曰:“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说苑·谈丛》曰:“惠施卒而庄子深瞑不言,见世莫可与语也。”在庄子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惠子一人值得自己与之对话、与之争论。于此也可以看出庄子对友情的珍视。

●庄子的认知观

《养生主》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似乎庄子是反对追求知识和智慧的。《刻意》篇把世俗之士分为五类:“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山谷之士、非世之人近于后世的辩士,平世之士、教诲之人近于儒家学者,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即后世的朝廷官员,江海之士、避世之人即后世的隐士,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即后世养生学家。毫无疑问,庄子并不属于以上五种人,庄子乃是追求“天地之道,圣人之德”的道德之士。要成就圣人之德似乎不应该拒绝所有的知识。庄子一生爱好广泛,对人文物理知识多有涉猎,终于形成了集合众美的思想体系。《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曰:“(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天下》篇介绍庄子学说时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庄子之所以能达到如此的思想高度,在天才之外,还有庄子的不懈努力。

(作者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导)

【注释】

①柴文华:《论冯友兰人生境界说中的中国传统思想元素——纪念冯友兰诞辰115周年》,《学术交流》,2010年第7期。

②《庄子》原文皆引自郭庆藩撰《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

责编/周小梨    美编/陈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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