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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宇宙的“软基建”:虚实共生系统的风险治理

【摘要】元宇宙概念正在去虚务实走向技术落地,一场以“算力”为核心的元宇宙基础建设正在成为全球科技企业发力的着力点。在“元宇宙终将成为什么”的研究热潮下,还存在以技术逻辑主导的“硬基建”回应不足的窘境。以存有系统、价值系统、人生系统为价值内核的“软基建”布局将其风险的探讨置于更广阔的思辨框架中,成为风险认知、规避与应对的逻辑起点。在从自然到拟态的存有系统中,构建良性的社会运行规则和价值交换体系,保证个体的数字身份安全和人机交互的平衡,创建以重回人的主体价值为核心特征的新型元宇宙场景,需要建立在对新技术不断追问和深入反思的基础上,使技术逻辑重回以人为尺度的传播实践。

【关键词】元宇宙 数字基建 风险治理 主体性 软基建

【中图分类号】B01/TP391.9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3.21.009

迈向数字时空,实现虚拟化生存,是人类潜藏在历史基因里的恒久梦想,代表着对自由、创造力和无限可能性的追求。自古以来,人类就一直追求超越现实界限,神话、科幻小说和艺术作品中建构的虚拟世界往往成为人类超越现实界限的途径和表达方式。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的小说《雪崩》中第一次提出了“Metaverse(超元域)”和“Avatar(化身)”的概念,描述出一个与真实世界平行的虚拟空间,人们借助虚拟替身在其中交互、探索和创造,这也成为元宇宙概念的起源。[1]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和普及,元宇宙概念逐渐从科幻文学和虚拟现实领域进入了学术界和科技界。元宇宙被认为是一个超越现实的数字时空,结合了虚拟现实、增强现实、人工智能和区块链等技术,为用户提供与真实世界交互的数字化体验。人们可以在元宇宙中创建身份、探索环境、参与社交和经济活动等。清华大学沈阳教授将其总结为“三维化、三元化、三权化”,分别对应着元宇宙的时空拓展性、人机融生性、经济增值性。[2]目前,国内外各大科技公司纷纷投入元宇宙的研发和建设,将其视为未来数字社交、娱乐和商业的重要方向。

走向虚实共生:作为底层逻辑的数字基建

如果说2021年是元宇宙“元年”,2022年则是元宇宙概念回归理性的一年。2023年以来,以ChatGPT为代表的大语言生成模型将AIGC概念推向了前台,使得元宇宙中内容生产的黑箱逐渐被揭开,标志着元宇宙由概念期走向成长期。元宇宙作为一个人类在数字时空生存和发展的新系统和新世界,也意味着一场大规模的“新基建”已成为全球科技发展的“蓝海”。近年来,数字空间的“新基建”一词走入大众视野,加快5G网络、数据中心、人工智能等新型基础设施建设已成为各方共识。元宇宙作为前沿数字科技的集成,也应该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数字基建”。

作为元宇宙的早期研究者之一,美国风险投资家马修·鲍尔(Matthew Ball)提出了元宇宙的八个关键要素,这些要素是支撑元宇宙发展的基础,包括硬件(如增强现实和虚拟现实技术)、网络、计算能力、虚拟平台、交易工具和标准、支付手段、内容、服务和资产以及用户行为(包括消费、投资和决策)[3]。与此同时,来自“元宇宙第一股”Roblox的首席执行官戴夫·巴兹基(Dave Baszucki)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元宇宙的要素,包括身份、朋友、沉浸感、低延时、多元化、随地、经济系统和文明。[4]这些要素强调了元宇宙在身份认同、社交关系、用户体验、技术性能、可访问性等方面的重要性,突出了元宇宙作为一个高度交互的社会网络的潜力。然而,要实现这种高度体验感的元宇宙,需要在软硬件基础设施方面进行持续投资和创新,深入思考元宇宙价值层面的构建。因此,我们需要建立一套关于元宇宙的认知模型和理论框架。总体来看,作为虚实共生系统,元宇宙的基础设施建设分为两个方面:“硬基建”和“软基建”。

技术底座:物理升维下的现实拓展。“硬基建”着眼于元宇宙技术系统的实现,把当前二维交互的互联网推向三维交互的虚实共在时空。目前,通信、互联网以及游戏等企业均致力于布局元宇宙硬件开发,科技巨头们均在元宇宙硬件系统研发与建设上投入了巨大的人力、财力、物力。例如,Meta推出了元宇宙平台Horizon Worlds,Google发布了沉浸式3D地图,微软推出了Connected Space和Meshfor Teams,亚马逊针对数字孪生需求推出了Amazon IoT TwinMaker,英伟达针对元宇宙的创作需要推出了3D设计协作平台Omniverse。苹果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元宇宙布局,但申请了大量关于AR眼镜的相关专利,包括专门用来处理轻便可带设备难以实现AR成像的问题的“视网膜直接投影技术”(Direct Retinal Pro-jector)、用来解决近视眼使用AR眼镜问题的“可变焦透镜系统”(Tunable and Foveated Lens Systems)等,在此基础上推出的AR眼镜Vision Pro改变了人与机器的互动方式,可视为进入元宇宙的门户。这些技术产品都将为元宇宙的硬件基础设施建设助力,全方位推动了元宇宙的业态创新。

从各大公司发布的元宇宙产品看,元宇宙的“硬基建”大致有四个方面:一是互操作系统,如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AR)、混合现实(MR)等终端设备,让用户能够沉浸于虚拟世界,与数字内容进行互动,实现三维交互的虚实共在时空。此外,还有自然交互系统,如语音交互、动作与表情捕捉、眼动跟踪、气味与触觉模拟以及脑机接口(BMI)等技术。二是信息基础设施,如光模块、5G通信设施、云计算数据中心、边缘计算等,提供强大的数据传输和处理能力,保障用户在元宇宙中的流畅体验和高质量服务。三是价值实现系统,包括区块链和非同质化代币(NFT)等技术,为数字资产的所有权、交易和管理提供安全、透明和可信的机制,同时也为创作者和内容提供者创造更多的价值实现途径。四是内容生产系统,包括游戏引擎和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IGC)等技术,为虚拟环境和互动体验的开发创作提供强大工具,同时通过算法和机器学习提供大规模、个性化的内容,为用户带来更丰富的体验和更多元的选择。这些技术以“算力”为基础,将为走向虚实共生的新系统提供关键支持,不断推动元宇宙从概念阶段向实际应用落地。

元域探索:关系升维下的图景建构。“技术赋能”并不等同于“技术万能”,元宇宙作为以技术为基础的全新文明聚合形态,是技术、经济与社会的深度融合,是将分隔的社会要素通过技术平台整合成的一套有序运用的规则范式和组织体系,为人类社会发展构建新的向度。[5]因此,元宇宙的建设不应当仅停留在硬件基础建设上,一系列认知体系、规则体系、组织体系等“软基建”也应该成为人们关注的议题。“软基建”着眼于关系价值层面的建构,当人与机器、人与人、人与世界的交往关系走向虚实之境,人类社会将走向一个镜像孪生的新世界,各种媒介关系、交往关系、社会关系或将发生重大变革。关系升维下的价值探索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未来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人在元宇宙如何建构新的关系之网,“还需面对自由与秩序、经济与治理、技术与人文的伦理拷问,重新思考虚拟与实在、肉身和精神、自我和宇宙的哲学命题”。[6]面对这些问题。认知是规则的前提,规则是组织体系的前提,因此,应当着眼于认知论的构建问题。

元宇宙作为未来的数字生存环境,涉及关于存在的基础的思考。从存在的角度看,元宇宙作为一个由人类创造的虚实共生的新系统,其存在与人的主体性和自由意志紧密相连。元宇宙的创造和运行依赖人类的想象力、技术能力和决策,而不同于自然世界的物质实在性。基于这一认识,我们不仅需要思考其存在基础和风险治理,还需要关注如何建立一个与人类价值观和人生目标相契合的价值体系。建立公正、道德和有意义的价值体系,实现个体在虚拟环境中的自我认同、自我实现以及心理和生理需求的满足,深入理解元宇宙中人的存在和体验,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和引导人类在元宇宙中的虚拟化生存,实现元宇宙的良性发展和人类的自我实现。

元宇宙的“软基建”:虚实共生下的风险探讨

元宇宙的“软基建”应该着眼于三个层面:一是元宇宙作为存有系统,其风险及其治理问题,包括系统存在的基础,如何定义它的风险,从哪些方面去规避它的风险。二是元宇宙价值系统的建构问题,如何在这个系统中构建一种良性的社会运行规则和价值交换体系。三是元宇宙的人生系统问题,需要关注人的身份、生理和心理问题在该系统中的实现方式(见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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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有系统:从自然到拟态的风险认知。存有系统是一个包括硬件、软件、网络和数据等要素的综合系统,它提供了元宇宙中数字内容的存储、传输、处理和呈现功能。元宇宙是一个虚拟的数字时空,通过存有系统来模拟和展现多样的虚拟环境、场景和体验。元宇宙的存有系统由于天然的脆弱性而存在着巨大的内生与外生风险。“元”(meta)一词源自古希腊语中的“μετ”(meta),在西方哲学中,意为“超越”“在……之后”或“关于”。这个词通常表示一个更高级别、更高维度或更抽象层次的概念,是某一概念背后的更进一步的反思性或奠基性的概念。在某个概念前加入“元”字,可以描述某个概念的概念,即“元+某概念=某概念的概念”,如“元认知=关于认知的认知”“元数据=关于数据的数据”“元文本=关于文本的文本”。按照这个逻辑类推,人们自然会想到“元宇宙=宇宙的宇宙”。但实际上,“元宇宙”这个概念名实不副,既无法映射宇宙的宏大尺度,也缺乏宇宙的自我组织能力与强大韧性。

宇宙作为一种时空结合体,包括一切可观测到或在理论上可以观测到的存在及存在形式,它按照从上到下递次包含的关系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最高维度的广义自然世界(宇宙)、中间维度的人类世界以及由人类所创建的虚拟世界。不同维度的区别可以通过四个指标来衡量:创生驱动力、存有度、环境依赖度、风险度(见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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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义自然世界即通常所说的宇宙,泛指地球及其以外的所有的空间、时间、物质等及其所产生的一切事物的系统。关于它的“创生驱动力”,科学、宗教、哲学都进行了探讨,“爆炸论”“永恒论”“分层论”等观点层出不穷,但目前仍然存在不少争议。它的“存有度”最高,存在以百亿年计。同时,作为一个自组织、自创生系统,其“环境依赖度”最低,系统的“鲁棒性”很强(即系统韧性高),除非是一些大的星体巨变,一般的自然灾害对它的影响是无足轻重的,因此它的“风险度”是最低的。人类世界是在人类实践基础上形成的人化自然和人类社会,其“创生驱动力”不仅来自自然,也来自人类本身。其“存有度”以千年计;其“环境依赖度”很高,比如,人的生存需要摄入碳水化合物,依赖与外部环境的能量交换;人类社会的存在需要信息的沟通和流动。这些使得人类世界的“鲁棒性”相对较低,面临的“风险度”较大,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可能导致人类世界这个系统的波动和不稳定。人类创造的虚拟世界,无论是过去的互联网赛博空间,还是元宇宙的虚实之境,其“创生驱动力”都来源于人,它是“存有度”最低的系统。从本质上看,元宇宙是高级赛博空间更成熟的一种形式。[7]其“环境存在度”最高,它的存在主要依赖人。系统的稳定要支付巨大的技术维护成本,“鲁棒性”最弱,“风险度”最高,比如一次黑客攻击或者一次技术人员操作失误,都可能给系统带来巨大的风险。

由此,可以看到元宇宙并不是“宇宙的宇宙”,而是一种具有高度的外部依赖性、存在着巨大风险的人造系统,尽管它为人类在数字时代的未来发展带来了无限的机遇和想象空间,但它无疑是一个具有华丽外衣的商业概念。从这个意义来讲,在展望元宇宙美好前景的同时,也必须充分认识元宇宙的风险。从人类存在的现实世界到人类创造的虚拟世界,在科技的加持下,人类实现了身体的“实在”到“遥在”“泛在”甚至“拟在”的转变,每一次转变都使得人的身体获得一次自由,数字虚拟技术使人类突破了物理空间与时间限制,改变了既有的存有系统结构,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更加复杂的风险。

元宇宙作为融合了数字虚拟技术、人工智能等于一身的技术“黑箱”,正在形成越来越多的风险因素。元宇宙在其自身的建构、运行和维护过程中可能面临各种潜在的风险,技术故障、数据安全问题以及虚拟环境中的漏洞都可能导致元宇宙“存有系统”遭受攻击甚至瘫痪,对元宇宙的稳定性和安全性构成威胁。同时,由于元宇宙涉及大量的用户数据和交互信息,数据泄露、身份盗窃、网络攻击等风险可能导致用户的信息被滥用,对用户的信任度和参与度造成不利影响。此外,元宇宙的虚拟性与现实世界的实在性之间存在着一定的鸿沟和不对称性。人们的行为和决策在虚拟环境中可能与现实世界脱节,从而产生伦理和道德问题。例如,虚拟环境中的虚假信息、欺骗行为、人际互动的匿名性等因素都可能对个体和社会产生负面影响,同时可能带来安全隐患。当现实世界与元宇宙的数字空间风险交织在一起时,这种风险会变得更加复杂多样化。

价值系统:超越完全契约的数字规则构建。在元宇宙的构建过程中,关键问题之一是如何建立一种良性的社会运行规则和价值交换体系。人类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到信息文明再到迈向数字文明,理想价值系统的建立并非一蹴而就。在农业文明时代,人类开始形成社会组织和分工合作,价值交换主要以物质和资源交换为基础。社会规则主要由传统、习俗和权威所主导,以生存和稳定为中心。工业化带来了劳动分工、城市化和现代科技的进步,经济的市场化成为主要特征。社会规则逐渐向契约和法律体系转变,价值交换的基础是货币和契约,人们开始重视效率、经济发展和物质积累。随着信息文明的到来,互联网的普及和数字技术的发展推动了信息的自由流通和全球互联。信息和知识成为重要的生产力,社会规则和价值交换逐渐倾向于开放和自由的原则,个体的权利和多元化的价值观得到尊重和表达。当前,人类正迈向数字文明时代,数字化的特性为人们提供了更多个性化和自由的空间,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道德、隐私和公平性等问题。在从原子迈向比特的过程中,需要完成从社会契约向数字契约的转向,这样元宇宙才能从无限延伸的虚幻自由概念真正变成一个未来的数字文明形态。

现在各大互联网平台仍然存在着集中的权力,以一种类似于“利维坦”的方式管理用户,这些平台可以访问个人账户的所有信息和数据,并有权直接封禁账户。早期互联网“去中心化”的憧憬已经被数字平台的“中心化”趋势所打破,新技术甚至加剧了数字平台的资源垄断能力。有学者指出,数字平台通过数据收集隐蔽化、平台数据产权化和数据利用黑箱化等手段,实现了数据垄断和基于数据的产业垄断。[8]在个人数据主权的博弈上,元宇宙似乎可以实现个人对自身数据的控制权。基于区块链的分布式存储和智能合约机制,为元宇宙中用户信任问题提供了全新的方法,区块链也成为搭建元宇宙组织模式、治理模式、经济模式所必需的技术架构。理论上,分布式网络中每个节点都应当被平等对待;实际上,每个人接入元宇宙的设备可及性不同,如果各节点增加算力进行硬件竞赛,则将导致节点的不平等,破坏区块链记账权的随机性,引发新的垄断鸿沟。有学者指出,一旦攻击者控制了区块链网络51%的算力,就可以利用这一算力优势破坏区块链共识算法,篡改区块链上的交易记录。[9]

在元宇宙中,数字契约是指基于区块链和智能合约技术所建立的自动执行的数字化合同。这些数字契约通过编程的方式定义了参与者之间的权益、义务和交互规则,实现了自动化的交易和执行过程。由此看来,这种新型数字契约本质上仍然是一种不完全契约,这是因为在技术、规则和参与者之间存在动态性、多样性和不完全性的特点。在经济学中,不完全契约相对于完全契约而言,无法规定各种或然状态下的权责,而主张在自然状态实现后通过再谈判(renegotiation)来解决。[10]这是因为法律对技术创新的回应方式不应当建立在纯粹假想风险的基础上,而应当以权利义务内容是否发生真正变化为出发点[11]。由于元宇宙是一个动态和复杂的生态系统,依据现在所建立的数字资产、数据使用、社交互动、虚拟身份使用等智能合约或数字协议无法预测与囊括所有可能的情况和变化。因此,数字契约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和风险,需要参与者保持开放和灵活,并通过协商和协作解决可能出现的问题与冲突。从现有情况来看,目前技术发展的议程大都由掌握前沿技术的科技公司所推动,缺乏权责明晰的伦理规范与法律规则。作为现实世界的平行系统,在元宇宙中,制定人与非人的互动规则,协调数字化的个体、虚拟实体和智能代理等非人参与者的生产关系需要建立在平等、公正和透明的原则基础上。

元宇宙的价值系统并非现实社会运作体系的附属品,如何划定真实与虚拟的规则边界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如果把元宇宙中的用户比作现实世界中人的映射,那么每一个账号背后对应的是一个真实的人。如果平台删除或关闭数据库,甚至直接封号,是否可以算作侵犯人权?是否视作直接剥夺了一个人生存的权力?如何规制元宇宙的“无限自由”,保障数字空间良好的“社会风气”?在赋权过程发生的纠纷应如何解决?如何回答这些问题将成为描绘“元宇宙最终将成为什么”的发展底色。

人生系统:不完备认知下身份悬置。人生系统是人在元宇宙系统中如何生存与发展的问题,归根结底是人的认知问题。人生系统不仅仅是一个冷冰冰的技术系统,而是一个涵盖了个体的心智、情感、社会关系和价值观念的复杂生态系统。在一个去中心化的开放世界里,现实中的人将拥有多个数字分身。数字身份是界定主体并描述主体特征和属性的集合。[12]在真实和虚拟的边界上,如何界定自己的身份成为新的现代性危机。在元宇宙中,针对不同的应用场景会关联不同的数字化身,即主体的数字身份特征和属性是动态的,是可交换和转移的。数字身份的风险是隐蔽且复杂的,人们对于数字身份的风险感知往往是不完备的。

人的身份是由一系列复杂的因素构成的,包括个人的思想、情感、经验、价值观等。然而,在元宇宙这样一个去身体化的虚拟世界中,我们只能通过有限的数字化表达和交互来展示自己的身份。这种数字身份往往无法完全还原个体的复杂性和多维性,因此,人的身份在元宇宙中可能会受到简化、失真的影响。此外,人们在元宇宙中拥有多个数字身份,如何处理现实和多元数字身份之间的矛盾冲突?会不会产生数字身份盗用与身份数据滥用等问题?这些疑问背后蕴含着人们对于身份认知的风险。在此基础上,如何界定身份、由谁界定身份等问题,将成为影响伦理风险的关键变量。

同时,如何掌控身份的主体性也成为一个问题。美国社会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认为,“机械化工业的各种因素联合起来打破了传统的价值意识和人性目标。这种目标一向控制着经济并使其追求权力以外的其他目标”[13]。在人类不断追逐欲望满足与生产效率时,人的异化也随之出现。人工智能的发展使人的异化成为不可避免的问题,机器越来越像人,人也越来越像机器。当前,基于深度学习的人工智能系统其运作原理主要是基于控制论的方法,通过不断的信息投喂得到反馈,系统根据反馈再迭代修正。在这一过程中,系统不断优化和拟合,提供的服务与人的需求越来越匹配,对于人来讲,使用体验越来越好;而对于机器来讲,其越来越懂得人、理解人,甚至比人自己还了解人。机器在给人创造良好体验的同时,也在不断驯化人,其表现不仅仅是信息茧房,而且会形成对人的操纵,例如,操纵情绪、操纵决策、操纵行为等。

从顺从人类本性到“技术反训”,人逐渐成为机器的训化对象。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描述了这样一种统治关系,人作为主人通过人造机器(slaver)来改造物质世界,从而满足主人自己的欲望和需求;机器作为一个中介和桥梁,在主人和物之间,勾连起人和物质世界。机器在改造物质世界的过程中对物质世界独立的支配能力越来越强,但是,人需要凭借机器来实现改造世界的目标,人对机器的依赖性越来越强,反而人会变得越来越不独立,而机器变得越来越智能和独立。机器通过改造世界、满足人的欲望,实现了对人的驯化,这种驯化不断侵蚀着人的主体性,产生了人与机器的双重异化,人越来越远离其生物特性,而机器越来越远离其工具属性。智能机器所形成的技术黑箱使得人如盲人摸象,人将在机器的驯化中何去何从,技术身体、虚拟分身与智能化身将如何定义人的身份,这都是亟待探讨的问题。

而这种驯化似乎是不可逆的,因为元宇宙这样的虚拟世界有巨大的“虹吸效应”。之所以产生“虹吸效应”,是因为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反馈机制。现实世界的反馈是基于“惩罚机制”,虚拟世界则是奖励机制,但这个奖励机制的反馈时间太长。虚拟世界改变了现实世界中以规训和惩戒为主的生存逻辑,而是采用即时性正向反馈的奖励机制,让人获得现实世界求而不得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因此,虚拟世界中的生存会让人上瘾。如果说网络时代剥夺了人们的时间与注意力,那么在未来元宇宙所打造的虚拟世界也将最大程度上俘获人们身体的自主权和身份的控制权。打造更加适宜的人生场景和身份系统,将是元宇宙亟待解决的问题。

治理前瞻:元宇宙发展进路的再审思

元宇宙作为未来个人与社会联合的工具,提供了去除中介机构、实现更广泛的社会互动的可能。技术发展往往是去框架化的,人们可以通过元宇宙突破传统的地理、社会和文化边界,为个体与世界之间的交往和社会服务的发展提供新的平台。届时,元宇宙将超越单纯的技术层面,成为人类文化和社会实践的延伸。但审思要求我们超越既有的观念和假设,以开放的思维去发现新技术发展背后的潜在问题。从其发展来看,存有系统的稳定性和安全性是构建可信赖的元宇宙环境的基础;价值系统的构建为元宇宙社会的共识和共享提供了框架;人生系统的健康发展和平衡则为个体的数字身份安全和人机交互的平衡提供了支撑。存有系统、价值系统、人生系统相互交织、相互影响,共同构成了元宇宙“软基建”的价值内核。以此为逻辑起点,建立虚拟世界的规则,完善元宇宙的秩序体系,构建以重回人的主体价值为核心特征的新型元宇宙场景,成为关键问题。

警惕“元风险”陷阱。从存有系统来看,元宇宙作为一个脆弱的、风险极高且存有度极低的虚拟系统,其安全性将成为未来关注的重点。当下,元宇宙面临的安全风险是复合性的,这是由其技术集成性、虚实互联性和入口开放性所决定的。元宇宙作为一个复杂的数字生态系统,虚拟现实、区块链、智能合约等技术都有自身的安全漏洞和风险。而这些技术的复合应用和集成,可能会产生新的安全隐患和漏洞。而虚实互联和入口的自由开放使得其潜在风险变得更加复杂和严峻。因此,如何提升元宇宙系统的“鲁棒性”与抗风险能力成为关键问题。

元宇宙的安全风险并非只限于单一的技术漏洞或网络攻击,它们涉及整个系统的复杂性和相互关联性。在努力提升元宇宙系统的安全性和抗风险能力的过程中,也必须警惕一个潜在的陷阱,即所谓“元风险”。“元风险”可以被视为规避风险所带来的风险,即我们在试图规避某些特定风险时,却可能导致新的、更为复杂的风险。在追求元宇宙系统的“鲁棒性”和安全性的过程中,我们可能会采取一系列的措施,如加强安全技术的研发和应用、实施严格的访问控制和身份验证以及建立有效的监管机制。然而,这些措施本身也可能会带来新的风险和问题。例如,过度的监管可能导致创新受限、技术发展受阻;强制性的身份验证可能侵犯用户的隐私权;过度依赖某一项安全技术可能使系统更加脆弱,一旦该技术受到攻击或破坏,整个系统的安全性都会受到威胁。这种过度关注解决特定风险而忽视整体系统的复杂性和相互关联性的做法,可能会导致人们陷入“元风险”的陷阱中。

对于用户来说,为了规避风险,平台往往会在元宇宙中打造看似更安全的环境,吸引用户投入更多的时间、精力和财力,更加深度地介入元宇宙的存有系统。随着用户对元宇宙的深度介入,潜在的风险也会相应增加。类似在现实世界中,为了规避自然风险,人们创造了科技和国家机器,但这些创造物本身又会带来新的风险。在元宇宙的发展过程中,我们同样需要在规制和治理方面寻求平衡,不能只盯着眼前的风险,而是要有远见和警觉,预见可能的“元风险”。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审慎权衡各种安全措施的利弊,采取多层次、多方面的安全策略。

再造元宇宙秩序体系。元宇宙所搭建的秩序体系,作为一种不完全契约,构建一套良性的社会运行规则和价值交换体系,重点在于对事前的权利(包括再谈判权利)进行机制设计或制度安排。元宇宙并不是与现实世界完全隔离的虚拟空间,因此,社会运行规则和价值交换体系的设计需要考虑与现实社会的一致性和连续性。

元宇宙秩序体系的构建首先要考虑权利的机制设计,包括对个体的权利进行保护和规定,以及权利的行使和再谈判的机制安排。在元宇宙中,个体的自由、隐私、安全等权利应得到充分尊重和保障。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需要建构平台规制体系,限制元宇宙的技术平台权力,让这些平台仅仅提供物理、地理、事理层面的基础设施上,而不再直接干涉个人的身份数据,保障个体在元宇宙中的生存权、隐私权、自由权等。

此外,要再造价值交换体系,保障元宇宙的良性运转。一方面,价值交换是社会运转的核心机制,需要建立透明、公正、可信赖的机制来促进价值的创造、分配和交换。这可以通过引入数字货币、智能合约和区块链等技术手段来实现。然而,一些企业的技术平台可能出于利益最大化的原则而寻求超额收益或利益寻租,从而影响价值体系的运转。因此,如何让平台克制利益冲动,遵守社会价值生成原则,成为关键问题之一。另一方面,镜像孪生下高保真的元宇宙始终不是真实的社会,其运行规则和价值交换体系不可能是现实社会的映射,这种“非社会的社会”规则书写往往更加复杂,除了将企业、用户、技术人员、专家学者等纳入对话当中并由此进行制度设计,尊重各方再谈判的权利也尤为重要。因此,元宇宙的价值交换体系构建的核心,就是要建立一套议事规则、投票体系,实现元宇宙秩序体系的再造,这样才能使元宇宙从一个大号网络游戏变成一个具有社会意义的社会平行系统。

转向人文价值关照。如果说前面是在解决重建元宇宙秩序的问题,那么更为重要的是重建人的心灵。伴随科技浪潮而来的“技术断层感”或将成为人类未来所必须面临的共同挑战,技术的进步是飞速的,而人们心灵的弥合是缓慢的。“科技正在让人类相信,人与机器没有什么不同,而‘技术至上论’正在消弭‘人为什么是人’这个根本问题的意义。”[14]作为拥有智慧和情感的生命体,人类的特殊性不可忽视,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差异。人类不仅仅具有逻辑推理和信息处理的能力,更包涵丰富的情感、价值观、道德意识和创造力等。这些是人类独特的特质,使得我们能够拥有意义、目标和自我实现的能力。

在数字化时代,人们的数字身份逐渐成为个体存在的一部分。然而,人的精神系统或者说人生观应该如何建立?元宇宙虚拟世界中的人尽管对应的是某个现实世界中的人,但是在元宇宙中的人所具备的人生观和现实世界中的人的人生观是不相同的。人生观是人对自身存在和价值的看法,是指导人生选择和行为的信念体系。人生观建立在世界观和价值观上,不同元宇宙世界中的“分身”会有不同的人生观,而且这种人生观会迁移。当沉浸在一个虚拟世界中,并构建起这里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是否适应现实世界中个体的角色?不同元世界的人生观会由于人的不同穿梭相互影响,还会对社会规则产生巨大的影响,未来的社会规则、文化系统该怎么发展,都面临着未知的变数。

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虽然带有人类中心主义的倾向,但强调了人的独特性和重要性。在技术与人的关系上,人是技术的尺度。“在不断追随技术发展步伐的同时,我们仍然需要时时回望‘人’这一起点。各种繁杂的技术交织的迷雾层层散去后,最终我们的核心关怀,仍是每一个具体的人及其生命体验。”[15]人作为技术的尺度,应当时刻关注技术的影响和后果,并在其发展和应用过程中保持对价值观、伦理道德和人的尊严的尊重。带着价值关照,重新俯瞰元宇宙的全貌,审视其间的问题和漏洞,才能不仅仅停留在技术所建构的乌托邦式的想象中。

结论

元宇宙凭借愈发精进的技术支撑和平等民主的价值设想,再次重启了科学乌托邦的社会构想。科学乌托邦是指对科学技术的过度理想化和理想状态的设想,可以追溯到托马斯·莫尔所描绘的完美理想社会。科学乌托邦同样设想了一个由科学和技术所驱动的理想社会,主张以科技理性为范式主导和规约人类未来,利用科学技术实现物质富足、秩序合理、自由正义与社会和谐的人类乌托邦梦想。[16]在数字空间无限可能的价值创造中似乎也暗合了其对物质富足和秩序合理的设想。但现代相对主义者们谨慎地提出一个重要问题:乌托邦的“边界”在哪里?也就是说,科学改造社会虽然是可能的,但同时也存在一定的限制和风险。

在科技发展的同时,我们必须认识到元宇宙是一个涉及技术、社会、伦理等多个领域的复杂议题。元宇宙的创建更是人们创建世界观(存有系统)、价值观(价值系统)、人生观(人生系统)的过程。当我们看到元宇宙社交网络的无限连接与交流可能性时,也应当看到这些形式在存有系统中所面临的潜在偏见和不平等;当我们看到元宇宙中开放、包容和多样性的理念时,也应当看到这些理念在现实世界中的落地难度和社会价值观的碰撞;当我们看到元宇宙中创造新的人生观和认知架构时,也应当思考这些观念是否能够与现实世界中的角色和责任相协调;当我们看到元宇宙社会的乌托邦想象,也要看到在存有系统、价值系统、人生系统中可能潜藏的隐忧和风险。在不同的创新扩散阶段,政治、资本和技术三者的力量相互交织,共同塑造了整个元宇宙世界的走向和格局。对于元宇宙风险的回应需要建立在对新技术不断追问和深入反思的基础上。我们不能轻率地去追逐技术的进步,而应该以人为尺度规制技术逻辑,明智地引导技术的发展。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国家应急管理体系建设研究专项“重大突发事件中知识传播对社会共识的作用机制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VYJ014;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张新俏对本文亦有贡献)

注释

[1]Neal Stephenson, Snow Crash, New York: Penguin Random House, 1992. pp. 14–15.

[2]沈阳:《元宇宙的三化、三性和三能》,《传媒》,2022年第14期。

[3]Ball. Matthew, Framework for the Metaverse, https://www.matthewball.vc/all/forwardtothemetaverseprimer, 2022–03–20.

[4]Takahashi, Roblox CEO Dave Baszucki Believes Users Will Create the Metaverse, https://venturebeat.com/2021/01/27/roblox-ceo-dave-baszuckibelieves-users-will-create-the-metaverse, 2022–05–30.

[5]喻国明、吕英培、陈肯:《元宇宙中的人:连接的升维与身体的深度媒介化》,《教育传媒研究》,2022年第6期。

[6]杜骏飞:《数字交往论(1):一种面向未来的传播学》,《新闻界》,2021年第12期。

[7]李保艳、刘永谋:《元宇宙的本质、面临的风险与应对之策》,《科学·经济·社会》,2022年第1期。

[8]程恩富、王爱华:《数字平台经济垄断的基本特征、内在逻辑与规制思路》,《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

[9]曹秀莲:《元宇宙发展现状调研与安全风险研究》,《中国信息安全》,2022年第6期。

[10]杨瑞龙、聂辉华:《不完全契约理论:一个综述》,《经济研究》,2006年第2期。

[11]赵精武:《“元宇宙”安全风险的法律规制路径:从假想式规制到过程风险预防》,《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

[12]董军、程昊:《大数据时代个人的数字身份及其伦理问题》,《自然辩证法研究》,2018年第12期。

[13]刘易斯·芒福德:《机械的神话》,钮先钟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年,第288页。

[14]徐贲:《人文的互联网:数码时代的读写与知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27页。

[15]安孟瑶、彭兰:《智能传播研究的当下焦点与未来拓展》,《全球传媒学刊》,2022年第1期。

[16]邬晓燕:《科学乌托邦主义的问题提出和概念内涵》,《自然辩证法通讯》,2007年第6期。

责 编∕韩 拓

The Soft Infrastructure of the Metaverse: Risk Governance

of the Symbiotic System of Virtual and Real

Du Zhitao

Abstract: The concept of the metaverse is moving away from mere hype towards technological implementation. A fundamental infrastructure built around "computing power" is becoming a focal point for global tech companies. Amidst the research craze about what the metaverse will eventually become, there is still a dilemma of an insufficient response to the hard infrastructure dominated by technology. The soft infrastructure layout, which takes the systems of existence, value systems, and life systems as its value core, frames the discussion of its risks within a broader view. This becomes the logical starting point for recognizing, avoiding, and responding to risks. As we transition from natural to simulated systems of existence, our goal is to establish benign social operating rules, value exchange systems, ensure the security of individual digital identities, and maintain a balance of 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 Constructing a new type of metaverse scenario, centered on the core feature of returning to human-centric values, requires ongoing questioning and in-depth reflection on new technologies. This shifts the focus of communication practices from technical concerns to human concerns.

Keywords: metaverse, digital infrastructure, risk governance, subjectivity, soft infrastructure

杜智涛,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导,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新媒体研究中心执行主任。研究方向为新媒体与网络传播、知识传播。主要著作有《面向精细化治理的城市画像:构成要素与应用体系》(论文)、《知识动员:促进社会共识及社会协作的新路径》(论文)、《从需求到体验:用户在线知识付费行为的影响因素》(论文)、《社会期待下的集体行动:媒介接触对公众新冠疫苗接种意愿的认知建构研究》(论文)等。

[责任编辑:肖晗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