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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乡中国时代的乡村治理

十九大报告提出“城乡融合发展”,这既符合当前中国基本国情,也适应两个百年目标的战略要求。从党的十九大到二十大,是“两个百年”奋斗目标的历史交汇期,既要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第一个百年目标,又要开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征程,向第二个百年目标进军。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在农村。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最大的短板在农村,最大的短腿是农业,最大的问题是农民,特别是农村贫困人口。一个只有城市繁荣,农村却在凋敝的国家,不可能成为现代化国家。为此,必须建立健全城乡融合发展体制机制,实现乡村有效治理,推动乡村全面振兴。

由城乡统筹到城乡融合

长期以来的城乡二元体制,使得城市成为集聚资金、人才、技术的地方,乡村却日益凋敝。为解决城乡发展差距问题,2003年十六届三中全会提出“统筹城乡发展”,并将其放在“五大统筹”的首位。2007年,党的十七大明确提出“形成城乡经济社会发展一体化格局”。2008年,十七届三中全会强调“把加快形成城乡社会发展一体化新格局作为根本要求”。2012年11月,党的十八大报告提出“推动城乡发展一体化”,形成以城带乡、城乡一体的新型城乡关系。经过近些年的政策引导,城乡的发展差距有所缩小,乡村开始出现返乡农民工创业、农业规模经营、农村电子商务等新业态。在此基础上,党的十九大提出乡村振兴,建立健全城乡融合发展体制机制,不仅仅是工业反哺农业,城市支持乡村,而是进一步促进城乡良性互动。

按照有关研究,“城乡统筹”还是有较强的城市主导特征,主要从城市的角度来统筹农村资源的调配,以服务城市发展。说白了就是城市给农村一些自己想给的,再从农村拿走自己想要的。城乡发展地位,依然是不平等的。“城乡一体化”在“城乡统筹”基础上,对城市和农村的地位有一定的调整,农村地位有所提升,但仍有如下隐含前提:城市发展方式是好的,农村要继续发展,要向城市看齐。党的十九大提出“城乡融合”,是认同了城市和乡村互有优势,也互有劣势。相互需求,也相互补充,双方应在平等位置上融合互补。从“城乡统筹”,到“城乡一体化”,再到“城乡融合”,政策思路上体现了由城市统筹乡村,到城乡良性互动的转变。

由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

推动城乡融合发展,离不开一个基本前提的改变:中国社会的基本特征,已由传统的乡土中国,变为了城乡中国。按费孝通先生20世40年代的概括,中国几千年来的本质特征,是乡土性的。乡土中国有三个基本内涵:第一是乡村人口占绝大多数,第二是农民生产的土地粘着,第三是社会生活的终老是乡。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中国城市人口的比重只有10.6%,89.4%的人生活在农村。1978年改革开放时,城市人口比重为17.8%,仍然有82.2%的人生活在农村。但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巨变时代,四十年工业化、城镇化的快速推进,使得费孝通先生所提及的“乡土中国”的三个内涵,都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以至于我们必须提出“城乡中国”这个新命题:

首先看人口结构,乡村人口不再占大多数,而是城乡各半。2017年末,城镇常住人口已经达到8.13亿,占总人口比重的58.52%(常住人口城镇化率),比1978年的17.8%,提高了40多个百分点。虽然常住人口城镇化率的统计口径,包含了2.25亿户口在农村但在城镇工作超过半年的人,因而有人存疑。但即使按户籍人口计算的城镇化,2017年底也有5.89亿城镇人口,占比为42.35%。无论怎样计算,城乡人口数量都很庞大,且大体相当的基本格局,是一个已经形成,并将长期存在的基本事实。这使得我们看待问题,不仅要看到一个乡土中国,也需要看到一个城市中国,而目前我们在一个长时期的过渡地带——城乡中国。

其次看收入结构,农民生产不再是土地粘着,而是收入多元。经过近些年的劳动人口转移,2.87亿农民或者进城务工,做了“农民工”,或者在部分沿海地区继续务农,做了“农民农”。这使得农业收入,不再成为农民收入的主要来源。截至2017年底,虽然67.4%的耕地仍由2.29亿户农户家庭承包,但农业只为农民提供了38.3%的收入和27.7%的就业机会,纯农户已不足18%,务工收入已超过家庭农业经营收入,占了一半以上。就外出务工人口而言,第一代农民工,与土地和农村社区还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他们中的大多数最终选择了返乡、务农。但占比已经超过一半的第二代农民工(80后,90 后和00后)已经成为主力军。虽然保留农民身份,但他们一进入劳动年龄,就开始离开家乡,与农业、土地和农村社区的关系疏离,不像他们的上一辈那样,在农忙时还回家打理农事,他们之中87.3%的没有从事过任何农业生产劳动,平均每年花费在农业活动的时间仅0.7 个月。他们是实实在在的“离土又离乡”,而且正在将第一代农民工擅长的建筑业抛弃,仅有10%左右还从事这一行当。他们开始从事更为正式的制造业和服务业,两者各超过40%,还有部分选择技术性工种、自营劳动或作为雇主生产经营。制度化了的“半工半耕”,使得越来越多的农民,在收入上越来越不依赖土地,而是“两条腿”走路。

最后看居住结构,社会生活已经高度流动,不再终老是乡。城乡往返的候鸟式生活和乡土眷恋,使得第一代农民工城乡两栖,从流而不迁,到流而复返。但第二代农民工面对高度流动和相对分化的农村社会,以及特殊的留守经历,存在着双重脱嵌。第一重脱嵌是“传统性脱嵌”,他们在空间上脱离了农村社会,在感情认同上对农业生产、农村生活、农民身份等都有较深隔阂,客观上的关系纽带和主观上的感情认同,都脱离了传统的乡土中国。第二重脱嵌是“现代性脱嵌”,作为外来人口,难能得到城镇的友好接纳,他们在就业、住房、教育、社保、公共服务等各方面,都无法享受与城镇居民同等的待遇,难以融入现代的城市制度安排。近3亿农民工的城乡两栖,与人口的高度流动,也不再是乡土中国熟人社会描述的生于兹长于兹的终老是乡。

以上三个特征的转变,让我们认识到中国社会基本特征已经转换,不再是“乡土中国”,乃是“城乡中国”。要看清中国的面貌,必须一只眼睛看城市,一只眼睛看农村,否则都会有很大偏颇。城乡中国的新格局告诉我们,解决城市问题的出路,离不开乡村;解决乡村问题的出路,离不开城市。在城乡中国时代,城乡要融合,乡村要振兴,治理要有效,仅从乡村内部着手还不够,必须城乡融合,在城乡关系良性互动中,找到新的出路。

城乡中国时代乡村治理的例证

在城乡中国时代,城乡融合无法用旧有的城市治理或乡村治理模式进行,必须要创新社会治理体系,通过社会的力量来维持社会秩序。而现代社会治理的难题在于,如何实现有效政府管理和有效社会自我管理的平衡,从而在社会治理中既发挥政府的作用,又激发社会自我治理的活力。如下列举三个我们在乡村振兴调研中,看到的城乡良性互动,带动乡村有效治理的例子。

福建的返乡创业企业家辜燕萍,在泉州永春县的大羽村,接管了一个餐馆,并将其改造为隐羽民宿。外观上看,这只是一座修建在山里的漂亮房子。但其内涵不仅于此,这是一个不断凝聚乡村人才,参与乡村治理的大本营。辜燕萍早年进行芦柑和荔枝种植,2009年成立福建省永春鑫山农林合作社,2016年以永春县全域旅游发展为契机,立足永春特色村落,成立乡愁民宿有限公司,整合美丽乡村的旅游资源,打造特色民宿,提供当地特色的枇杷膏、果干、白鹤拳等产品和服务。2017年,借助隐羽民宿,举办讲座、多样化文体活动等各种活动,举办多期乡村旅游论坛、“爱故乡”沙龙和相关技术培训班,为当地农户学习教育提供机会。辜燕萍看到乡村很多空置的古厝(闽南乡村老房子的称谓),于是联合了7位妇女,在桃城镇儒林社区租下一座古厝,将其修葺一新,成为当地的一个文化中心,定期为当地村民提供各种知识服务。她还修缮了村里空置的小学。在缺乏资源的乡村,通过引进城里的各类优势资源,活化乡村,促进乡村有效治理。当地许多像辜燕萍一样守护当地文化,引入城市智力资源的人才,不断推动城乡互动,在乡村做赋权、赋能的工作,促进乡村有效治理。

曾任南昌市市长的李豆罗,则是衣锦还乡和叶落归根的典范。2010年1月22日,李豆罗以南昌市人大常委会主任的身份,在人大会上做完报告后4个小时,就回到家乡进贤县前坊镇的西湖李家村,扎根筹钱搞建设。当时他发了一段休政感言:“二十离家六十回,终生操劳永不悔。市县乡村经磨炼,党政军联力作为。文化慈善寻真谛,古郡新村同描绘。世界动感洪州地,老牛奋蹄迎春归。”他描绘自己:“回到乡下,重操旧业;既当农民,又当顾问。”他描绘家乡:“西湖李家新农村建设,三年开头,三年扫尾。先村庄,后田庄;先村容,后文化,再产业。只要人有用,劳改都能当班长;只要是金子,烂泥里面也发光。”通过村容整治、乡风文明,带动产业兴旺和有效治理,西湖李家五年内建成了能够展示乡村生态和农耕生活的美丽乡村。在李豆罗心中有一幅乡村美好图景:“别人搞新农村,是搞城镇化、工业化、现代化,我的理念是山水化、田园化、农耕文化。在这里,农村就是农村,农村就像农村。”通过带领乡亲们改造土坯房、修建农博馆、恢复传统民俗等,使得西湖李家村又焕发出新活力,从一个萧瑟村庄变为石路蜿蜒、绿树成荫的美丽村庄。村民们安居乐业,敬老爱幼,和谐礼让蔚然成风。李豆罗说:“我从农民到市长花了四十年,但是从市长到农民,花了四个小时。”生命之树重回乡村,深植沃土,这样的城乡良性互动,带来了乡村治理的善治转型。

山西永济市蒲州镇寨子村的郑冰,是村里的一名小学老师,丈夫在种地之余经营一家农资店。1998年,郑冰发现村民买化肥农药很盲目,于是开始在自家农资店为农民提供技术培训服务。她通过农民集中培训,发现在农业生产之余,当地妇女有很多闲暇时间,于是在2001年开始组织妇女舞蹈活动。发展妇女活动过程中,又发现大家生活的村庄环境很糟糕,便利用已有的妇女组织,动员大家共同清理村里的垃圾。她们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把全村 204 户10年的垃圾都清理干净。并使用“每户每月一元钱”的上门收费方式,推动了垃圾分类和回收,联络了村民组织和村民之间的感情,笔者将其称之为“一元钱的社会动员”。通过乡村社会的再组织化,妇女组织的成员开始关注自己村庄存在的各种问题,自发成立理事会,组织村民义务修路、敬老养老、幼儿教育、生态耕作等。2005 年起,社区组织开始按照综合农协模式发展社区,成立了7 个经济合作组织、7个手工艺组织、7个妇女组织,以及一些小作坊。现在社区已经发展为跨越蒲州、韩阳两个乡镇, 24 个行政村,43 个自然村,2 万多户农户的农民合作组织,流转了8 万多亩土地,进行了生态化耕作。目前共有 3865 户社员,113名工作人员。社区按照自己的规划,正逐步开展各项农村公共服务。比如,有针对老人的互助养老以及信用贷款,有针对3岁儿童的在村幼儿教育,并且对接城市学校开展科技教育,结合乡村优势开展自然教育,实现城乡教育资源的平等互通。郑冰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做任何事情,都是把农民生活放在第一位。”这支自发形成的乡村建设团队,怎么说,也就怎么做。以乡村内生组织为主体,通过引入城里的各项外部资源,使得蒲州、韩阳这两个乡镇的村庄,逐步走向乡风文明、生态宜居和治理有效,体现了乡村自治的力量。

以三治结合,推动乡村振兴

通过如上案例,可以看到城乡互动对于乡村有效治理的重要性。2018年的中央农村工作会议,明确提出“必须创新乡村治理体系,走乡村善治之路”,并把它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乡村振兴的具体路径之一。这就说明“善治”是实现“治理有效”的途径,“善治”的实现,需要政府负责、社会协同、公众参与、法律保障。实现乡村善治的途径,就是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的“三治结合”,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乡村治理体系。

在城乡中国时代,推动城乡融合,促进乡村善治,就是要建立这样一个“三治结合”的治理体系。从上述三个案例看,辜燕萍、李豆罗、郑冰等人,通过搭建城乡互动桥梁,促使村庄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实现乡村综合发展和有效治理。辜燕萍作为一名女企业家,通过隐羽民宿这个平台,促成了城里人乡村情怀和农村文化传统复兴的有效互动,发动周边村民的文化建设、自我教育和有效治理。李豆罗作为一名新乡贤,退休后怀着对家乡的感情,将城里的优势资源引入农村,发展产业,改造民居,恢复民俗,带动了乡风文明和乡村治理转型。郑冰作为一名在乡小学教师,二十年来从发动妇女,到组织村民参与各类村庄公共事务治理,推动乡村自治。以德治为引导,以法制为规范,通过带领农民的再组织化,这些村庄都在探索以自治为基础的乡村治理体系。可以预期,自治、法治、德治的“三治结合”,可以促进乡村实现有效治理。

在城乡中国背景下,实现乡村社会治理有效,不仅需要国家治理体系的顶层设计,更需要基层实践。社会“善治”,要综合体现主体、功能、内容和形式的有机联系,促进社会治理制度体系的科学化、系统化。通过大力推进乡村社会组织发展,完善基层社会自治,实现“三治结合”,推动乡村全面振兴。

【本文作者分别为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博士生;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专项 “乡村振兴战略核心机制研究” (18VSJ021),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促进乡村产业兴旺的政策机制研究”(7184100062)阶段性成果】

责编:赵博艺 / 贺胜兰

责任编辑:贺胜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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